投影幕上，出现了我的身影。我既羞涩又尴尬地遮脸，躲避文书洛手持镜头的荼毒。
「文书洛！你到底在拍什麽啊？」夜晚，约十点多，我与文书洛走在T大的校门口。
镜头外的文书洛回：「拍我们国家的明日之星啊！」
「什麽鬼明日之星？快点把手机放下！我现在很丑，不要拍！」训练一整天，邋遢得要死，我根本不想要入镜。
「哪里会丑？明明很漂亮。」文书洛的声音带有浓厚的笑意，还假正经地采访：「我想请问方莞莞选手，关於即将到来的全运赛，有什麽样的想法？」
「没有想法。你快把手机放下来！」我先迅速回答完文书洛的问题，再伸手抢他的手机，可惜他人太高，我怎麽抢都抢不到。要用跳的嘛，脚因过度使用而软得似面条，只能赖在文书洛的身上挣扎。
「为什麽会没有想法？你每天训练超过十个小时，再怎麽累都不会停歇和抱怨。甚至在集训试跳的当天，发着高烧去比赛，只为取得进入全运赛的门票。如此辛苦，难道在今晚，都不会有心情上的起伏吗？」
「是要有什麽起伏？练习本来就是我生活上的一部份。取得全运赛的门票，是不想让山崎教练和骏熙失望。至於说我自己嘛，平常心面对，无论好与坏，都还会有下一场比赛啊。」因为抢不赢文书洛，我气恼地双手插腰，「不要再拍了啦！一直拍拍拍。」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什麽问题？」
「你有没有信心刷新女子跳高纪录？」
「纪录这种东西，总有一天会被刷新吧？不是我，还会有其他人。我当然是希望能跳过纪录，最好是挑战一百九十公分。」
「那你做了什麽样的准备？今天的训练菜单，说给我听呀。」
「你不是说『再问一个问题』而已吗？」
「不一样啦！再问一个问题之後，还有一个问题啊。」
面对文书洛的赖皮，我无可奈何地瞪着他，嘴巴开始清算我一天下来，到底做了哪些训练。
同时，投影幕的画面转为侧录我的练习影片。搭配手写字幕，浮现於眼底：「这天，是举办全国运动大赛的前一天。方莞莞选手从早上七点开始慢跑，跑了十公里作为暖身。」
「接着，她开始正式接受作为跳高选手的训练菜单。短助跑摸高两百次、短助跑起跳摆动腿膝关节触高物两百次、短助跑起跳侧坐上高垫两百次、中长助跑起跳後，背上高垫两百次，总共八百次的助跑接起跳的训练。」
「学习竿上动作，有中长助跑起跳成背弓落高垫三百次、全程助跑起跳背弓落高垫三百次、全程助跑起跳高垫过竿三百次，总共九百次……从早到晚，助跑、上竿和落地，不断地循环。除此之外，她还必须重训，增强肌力。」
「午餐，她吃的是鸡胸肉；晚餐，她还是在吃鸡胸肉，千篇一律。因为很柴，调味很清淡，所以她都是目空一切地咀嚼、吞咽，慢慢将食物清空。两个月，她的体重跟体脂直线下降，身上瘦得可以看见肋骨。」
「她在全运赛的前一个月，没有任何休假和休息时间，日复一日地练习。夜晚，她的双脚因为过度训练，而产生抽搐及抽筋。可她太累了，连爬起来揉脚的力气都没有，一夜疼痛到天明，又是新的训练的开始。」
「观众，永远只记得选手突破纪录、跳过横竿的那一幕。始终忽略，选手在背後的努力，以及惨无人道地鞭策自我。为了什麽？为了追求更好的成绩，刷新国内最佳纪录，使女子跳高暌违三十年，终於能翻开新的一页。」
「为什麽这麽认真的选手，会被批评抢别人的资源呢？是因为她没有商业价值，不接广告、拍摄和采访，所以才会被陷害和捕风捉影吗？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眼中的方莞莞，是个比谁都还要努力的傻瓜。虽然她拥有极高的天赋，却从不自恃甚高，每天都很踏实地完成教练和培训员所设定的目标。」
字幕渐渐消失，我一天的训练被浓缩、快转，最终剪成近百个小方格影像。
然後，转为文书洛手机拍摄的画面。
「喂，你肚子饿不饿啊？」
「饿你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什麽都不能吃！」
「那我在旁边吃，你看我吃闻香好不好？」
「文书洛！你好烦哦！就跟你说我不能吃，还一直诱惑我！」
录像停格在我愤慨嘟嘴的模样，再缓缓淡去。萤幕呈现全黑，接连映出两行白色的字幕。
「感谢有你的不放弃，让国家变得更好、让体坛拥有希望、让教练拥抱光荣。」
「……让我，与有荣焉。」
看完在澄清记者会的尾声，由骏熙坚持主张播放的影片。短短三分钟，足以令我热泪盈框。
制作影片的文书洛，坐在我的左侧，笑道：「我是不是很厉害？剪辑得很好吧？」
「很厉害……」吸着鼻子，不让鼻涕流下来，「你什麽时候剪的？我怎麽都不知道？」
「嘿嘿，就是我跟你说我清晨四点才睡的那天啊！」文书洛抽了一张卫生纸，塞到我的手心，「我真的很生气大家污蔑我的女朋友，所以跟骏熙讨论该怎麽办。我手里有很多拍你的日常影片，骏熙那则有你练习的录像。我们一拍即合，花一个晚上的时间来搞──呼，真是快累死了！」
眼睛含着泪，我已经不想去管网路如何评论，只想好好夸奖我昨天新出炉的男朋友。
「你真的好烦。」让我又想哭，又想笑。
「喂！」
「但也好帅，帅到我更喜欢你了。」因为有文书洛，我才深刻体会到，被人疼爱守护的感觉是什麽。原来，是这麽暖。
「嘻嘻，我就知道我做得很好！」他凑过来，亲了我的侧脸，接着问：「记者会结束了吧？我看你学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结束了。学姊说那则贴文，是她先前误入歧途，试图用污蔑、造谣的手段来淡化她练习不认真的事实。当她从旁看我练习，赫然发现她还是比较喜欢当一位跳高选手，而非当网红。」最後学姊强调，无论是学校、运动和教练，都没有资源分配不均的问题。我更没抢过她的资源，自始至终非常清白。
「管她到底想当什麽呢，不要乱说话就好。」说完，文书洛把我从软榻上拉起，「好不容易来一趟台东，不要窝在屋子里，出外走走吧！」
昨晚，直至晚上十一点才抵达文书洛位於台东偏乡的奶奶家。这是一栋简单的平房，里头出乎意料的乾净，餐桌上还摆着温热的食物。文书洛见状，对我解释：「因为我定期会捐款，所以附近育儿园的孩子，会定期过来打扫，至於那两碗面，是馆长知道我们要回来，才会为我们烹调、偷偷准备。」
现在文书洛说要出外走走，应该是要去育儿园。
穿上保暖的衣物，我与他手牵手走出门，迎面而来的是温暖、不炙热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