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曦光自布帘细缝里透了进来,已经很久没有在睡着的时候感受到光线的车时勳被这陌生的光亮侵扰,痛苦地皱眉闷哼了声,难得一见的睡意在几秒之内已经被驱逐的所剩无几。
和金恩娜结婚的三年来,他已经习惯将屋内所有的布帘都拉上,彷佛只有在黑暗里才能找到那麽一丁点的安全感,彷佛这样才能够隔绝梦靥的无孔不入,即使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只要他一闭上眼,耳边就会缭绕着婴儿凄绝的哭声,即使那样的凄绝让他没有一刻能安稳入睡。
他睁开眼,想要翻身下床,抽离的动作却惊扰了身旁的女人。
感觉到他的动静,已经半醒的夏尔雅低咛了声,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他还在身畔的左手。
「要去哪?」
车时勳先是瞥了眼矮柜上的时钟,才低柔回应:「快八点了,我去替你弄点早餐。」
他不是个习惯醒了之後还继续待在床上的人,那会让他的思绪被迫停留在昨夜的恶梦之中,所以他总习惯在醒来之後就让自己繁忙,用更多的事将心神都填满,让思绪没有时间跌回那些晦暗。
「别忙了,再陪我一下。」她摇摇头,闭着眼低喃了声。
这一个月来,他几乎每天都为她下厨下得心甘情愿,连假日也没例外。
在还没给他回答以前,她即使希望他别那麽费心也没有勇气说出口,可现在的她已经拥有了合适的身分,也努力学着在他面前更坦率地表达自己内心里的想法,所以这一次,她终於可以把前阵子没说出口的心疼说给他听了。
虽然知道为她打理三餐是他对她好的方式,可比起吃到他亲手做的早餐,她其实更希望他可以把这些时间省下来,让自己多休息一些,上一次看见他倒下之後,她心里总是挂虑。
除此之外,即使脑海里也有过几次曾经在他怀里醒来的记忆,但时隔了十二年,又一次在醒来时感受到他的体温和心跳,让她体会到了许久都不曾有过的安然和暖煦。
那种被人拥着护在心口的感觉,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被珍视的存在,就好像无论发生了什麽事,他都会张开双臂将她守在羽翼之下,为她挡去狂风的侵袭和暴雨的摧残,彷佛在他心里,她胜过了一切、胜过了世界,也胜过了他自己。
这样被人全心全意呵护着的温暖,她贪心地想要在多眷恋久一些。
听着她此刻因刚睡醒而微哑柔软,隐约之中掺进些许撒娇味儿的低语,车时勳顿了半秒,眼底揉进了无边的温柔,他转回原先已经侧过的身子,重新将她拥入怀中。
罢了,有她在的话,浑沌也许会少一些……
过了一会,耳边听见了依稀平浅却不若昨晚安稳的呼息,夏尔雅睁眼抬眸,朦胧的视线里映入了棱角分明的侧脸,以及那些堆积在他眉宇间极浅的皱褶。
「怎麽了?」他又头痛了吗?
「没事。」车时勳低应,为了躲避光线而闭上的眼隐隐颤动着。
看出了这细微的端倪,夏尔雅回想起他之前曾说过,如果开着窗让光线透进屋子里,会让他感到极度没有安全感。
昨晚睡前她忘了确认是否有把房里落地窗的布帘拉实,加上她卧房里的布帘是能透光的白色,难怪明明是假日,昨晚他们就寝时也已经是深夜,他却还是这麽早就醒了。
这样的光亮让他难受了,可因为她一句话,他还是选择留下来陪她……
这男人总是照顾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而她却连这点小事也没能为他做好,意识到两人之间付出的差异,愧疚自心底油然而生,堵着心口又是一闷。
抿着唇,夏尔雅抬起手,掌心轻覆上了他的双眼,替他遮去所有光线。
感受到眼睑上传来的温热,车时勳一愣,原先因逞强而抿得平直的薄唇勾起了一抹了然於心的浅淡弧度。
这女人表面上看起来虽然孤高自傲、盛气凌人,有时候甚至会让人觉得有些目中无人,可当面对的是她心里在乎的人的时候,她会比任何人都要温柔,即使嘴上不说,但只要仔细观察,就能清清楚楚地从她的一举一动感受到她对一个人的用心和珍惜。
她只是不善於表达,但这并不代表她不懂得怎麽对一个人好,更不代表她不懂得怎麽爱一个人。
虽然关於这样的自己,她本人似乎还是存着怀疑,不过他想,未来他有足够的时间让她慢慢了解的。
……
为了不让外头的光线侵扰,夏尔雅主动和车时勳换了位置,让他侧身背对着窗,这麽做本来是想让他再休息一下的,结果这男人反倒又像昨晚那样哄着她,害她迷迷糊糊之中又不小心睡了。
直到近十一点时,摆在矮柜上的手机响起,才唤醒了落入浅眠的女人。
夏尔雅眯起眼翻过身,定睛一看,发现响的是车时勳的手机,伸手将手机捞了过来,瞥了一点来电显示之後回过身递给他,接着就和他一起自床上坐起。
接过手机,车时勳先是轻抚了抚她的发安哄,她则是稍微挪动了下位置,将头轻靠在他肩上,又重新闭上眼。
她其实也不晓得自己为什麽会这麽快就习惯有他一起醒来的感觉,也许是这个男人在还没重新和她在一起之前就一直是那麽温柔,温柔的让她的心早已经认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而那些拾回的记忆让她潜意识里认为他们这十二年来从未分开过,所以即使现实中的他们才刚重新开始,也没让她感觉到太多的生疏,彷佛和他之间的一切互动都是那麽自然而然。
「什麽事?」
「总经理,提醒您,今天下午五点三十五分的班机飞仁川机场,需要我过去接您吗?」邱洋恭敬却也显得一板一眼的声调自话筒里传来。
靠在他肩上的夏尔雅在听见了这声提醒之後就睁开眼,原先恬淡的表情转瞬成了几许凝重,不自觉地坐直身子,侧过脸看向身旁的男人。
昨天和他过得太开心了,让她差点忘了他要回首尔开惩戒会的事。
接收到她染上担忧的眸光,车时勳只是无声地扬唇,给了抹要她放心的眼神。
「不用,我自己去。」
回覆了邱洋的询问之後,他又简略地交代了几项公事,才把电话收线。
见他切断通话,夏尔雅张唇想问,他却比她更早一步开口:「别担心,明天就回来了。」唇边的弧度揉进了几丝玩笑的戏谑。
知道他又想避重就轻,夏尔雅睨了他一眼,结果这一次连口都还没来得及张开,他就已经抢过了话语权:「肚子饿了吧?我回家里弄点吃的,你梳洗完就过来吧。」
语刚落,男人已经翻身下床,踩着拖鞋走出了卧房。
「……」
愣然地瞪着他急於退场的背影,夏尔雅旋即动身下床,快步追上了他准备离去的步伐。
这男人先前已经为了自由放弃了灿星集团的接班资格,甚至昨天傍晚在半梦半醒之中,她也从他和魏天擎在溪边的交谈中听出了他或许拿了自己的性命作筹码的端倪。
为了回到她身边,他牺牲了这麽多,要是因为这一次的事件真的被解任,他会在一夕之间从巅峰处重摔落地,即使他真的像他自己所说的那麽洒脱,她也无法不在意。
当年她的母亲从云端坠落之後,成了死不瞑目的哀绝。
她不想要看见车时勳也变成那个样子。即使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她都不要。
「车时勳。」
夏尔雅喊住了正在玄关穿鞋的男人,走上前,在他回过头的同时伸手抱住了他。
突来的拥抱让他一怔。「……尔雅?」
「告诉我,你不会有事。」她将脸埋在他胸前,闷着声音低语。
察觉了她隐藏得极好的颤抖,车时勳旋即意识到了她的惧怕出自为何,幽黑的眸子眨出了几缕心疼,长臂一伸,将她难得展现的柔弱紧拥入怀。
他知道她是害怕他失去了现在所拥有的权势地位,害怕他褪去灿星集团的光环而变得什麽也不是之後,会像她母亲当年一样陷入癫狂,最後用最残忍不堪的方式离她而去。
她害怕失去他,害怕在短暂拥有幸福之後又一次坠入地狱。
「尔雅,我不会有事的,我保证。」薄唇低覆在她耳侧,他沉声允诺。
即使耳边能清晰地听见他沉而有力的心跳声,即使他的温热就近在咫尺,即使他现在就站在她面前,她还是没能安心,环在他身後的小手不自觉地紧拧住他的衣角。
「尔雅,相信我,即使没了灿星集团,我还有其他事业,就算不当经理人,我也可以和你一样当个律师。我是个会给自己留下退路的人,你知道的吧?」男人耐心安抚着,一字一句地解释,口吻依旧是深柔。
他知道她是个务实且讲求证据的人,单纯的承诺说服不了她,他得提出更多论证才能抚平她心里所有的不安和惶恐。
听见他这些话,夏尔雅很快地就想起之前替他处理离婚案件的事情。
即使在家族的安排下被迫与金恩娜结婚,他一样在最小的限度内给自己留了後路,早在结婚那一刻就想好了将来离婚时会遇到的问题,所以才会坚持只在台湾结婚,不但避开了韩国婚姻法对於离婚繁复的规范和程序,同时也让韩国的媒体无法在第一时间掌控消息,替自己争取了更多的时间。
的确也像他所说的,除了灿星集团之外,在台湾的这些年,他也用自己的私人资金投资了不少事业,除了创立Tears,他还入股了知名的餐饮集团以及葡萄酒庄,如果有心,他甚至能打造出属於自己的餐饮品牌。
甚至,就算因为失去味觉而无法继续在餐饮这条路发展,凭他手上那些律师执照以及这些年的经历和交际手腕,即使没了灿星集团这个舞台,他依旧有能力在其他领域发光。
他不会像她母亲一样的……
深吸了一口气沉淀漫上心口的忧惧,夏尔雅松开手,自他怀里退了一小步,却发现那双圈着自己的双臂没有松手的打算。
她困惑地抬眼,却意外地被吻了一下。
「……」杏眸一瞬间染上了诧异。
这男人昨天明明连牵手都要问她的,怎麽睡了一觉起来就偷袭她?
「这次是例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似地,男人低望着那双盈满讶异的眼,含笑低道。
「什麽例外?」她可不记得他们的约法三章有但书存在。
「这个吻包含在刚刚的保证里头。」
言下之意,他是为了让她安心才吻她的,绝对没有要违约的意思。
瞪了他唇边的笑意一眼,夏尔雅不以为然地皱眉,显然不认同他的解释。
这男人鬼扯的功力过了十二年还是一样,甚至有越来越诡辩的趋势,哪天要是和他闹意见甚至是吵架了,他不天花乱坠地说一堆歪理气她才怪。
「这一次是真的要吻你了,可以吗?」男人轻笑了声,薄唇一勾,竟是魅惑。
没料到他竟又来这招,夏尔雅愣然瞠目,就见那片刚才偷袭过自己的唇又逐渐趋近,最後几乎是停在一倾前就会吻上的咫尺之处,坚挺的鼻甚至已经碰上了她的鼻尖。
属於男性低沉的呼息缭绕在鼻息之间,灼热的几乎要将她烫伤,夏尔雅屏息,唇瓣却不自觉微微颤抖着,因而与他略显冰凉的薄唇的厮磨。
「尔雅,你还没回答我。」他再次启唇,声调低哑而勾人。
「……」
刚才说吻就吻,现在又这样一副谨守约定实则声声撩拨的,有人像他这样的吗?
脑中忽而闪过与此刻似曾相似的画面。
酒後缠绵了一夜之後,隔天中午他送她回宿舍。在宿舍楼下与她道别时,他也是这样在拥抱之後刻意把那片炽热的唇凑到她唇前,然後用着极度沙哑的嗓音问能不能吻她。
不管是十二年前还是十二年後,本质上都已经拥着她睡了一夜,却还故意问这种问题……这男人真的可以再卑鄙一点。
「不可以。」夏尔雅紧绷着脸,道出了异於十二年前的回答。
她就是故意不让他的坏心眼得逞。
现在的她已经是个三十四岁的成熟女人了,才没那麽容易上当,她才不要每次都只能被他的撩拨牵着鼻子走。谁让他昨晚对她那麽坏,她哪能这麽便宜他。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应,车时勳微讶地怔了下眼,看穿她报复的心思之後,薄唇溢出一声可惜的沉叹,「那好吧。」还是绅士地退开了这过度暧昧的距离。
「我回去弄点吃的,待会过来,嗯?」虽然没讨到吻,但他也不会让她饿着的。
看见他眼底那抹显而易见的失落,夏尔雅抿住笑,点头应允。
又凝了她一眼,车时勳才旋身转下门把,正要推门之际,却又猛然被扯了回去,一转身,柔软的唇瓣就主动印上了他刚才使坏不成却还是保持风度的唇。
他诧异地眯起眼,凝着眼前笑弯了的眼眸,下一秒,眼角也流淌出了轻浅。
这女人开始练习着坦率之後,真的是越来越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