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出上海就往贴着山往内陆走,中间除了补充柴油跟在小镇上买些日用的备品外,几乎是不眠不休赶了几天路程,总算进入安徽。安徽也属沦陷战区,在这之前他们换了辆旧车,三人衣着本来就是方便的裤装,倒不必特别掩饰变装。
满城断垣残壁,甫受战火摧残的痕迹随处可见,镇上行人三三两两,勉强有几处摊贩营业中,虽称不上热闹,但近来日子应该安稳许多。
鼻头沁着汗珠,小铃拿出帕子擦了擦,也帮他拭去额边热汗。
正是暑气最旺的时节,身上的轻薄短衫被汗濡湿了又乾,乾了再湿。「累了吗?」于近陵拿过帕子,收拢她黏在後颈上的黑发,帮她束高打了个小结。
「不会,倒是谢叔,您年纪大了身子注意些,有任何不适要说,千万别硬撑着。」
「别看我老归老,我可是长期打太极拳养生的,身子骨说不定比你们两个还硬朗咧!」谢叔笑开,朗朗笑声真显示了她的担心多余。
「我们还要赶路,再忍耐一下。」
「我觉得没有人在追我们,我们是不是安全了?」前两天气氛太严肃,他们一方面讨论路线,一方面又担心暗处有追兵或埋伏,她一直无法好好跟他讲上话。
「这不能保证,安徽太多势力交错,除了被日军控制之外,国民党跟共产党在这里也发生了不少冲突,我们不能多做停留。」共产党表面上与人民一心对抗外敌,但实际上保留了九分在壮大势力,甚至不时与国民党爆发武装冲突。
战争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谁是敌是友,先打内还是先打外已经分不清,只能被动地接受上头一声指令一声动作,而日军饱受美军海上战队牵制所苦早就战力短缺。
三方各自心怀的国家大业都自顾不暇,自然不会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
某方面来说是好处,算是他这些年奉献给国民党的回报吧!上天还是慈悲的,没让他在紧要关头的这个时刻遭遇太多阻碍。
「离开上海前,你不在的那几天去了哪里?」
「城外的密牢,去找一个人。」
「你去救他吗,那个人现在怎麽样了?」很多事,小铃习惯带入自己的思维,从边际问起,有时候依据他的回覆,她八九不离十地能猜到事件的发展,大多数如她假设的一样,有时候发现事情不是如她想像,她也不会继续追问下去。
知道再多都没意义,她只要相信他,与他同在就好。
「离开了,对他而言,这是最好的一条路。」
范舒同被押回密牢两天後,他立刻买通看守密牢的小兵,赶在天海源前跟他碰面。一边一手被铐在墙上的铁圈里,他了无生气瘫坐在地,已无上次见时的痛恶仇视,只是悲哀自嘲:「第一个来找我的竟是你,不管你来这里的本意是好是坏,我实在看破了……哈哈哈!」四周极暗,只听见又哭又笑的声调回荡在牢里,有如鬼魅悲戚的哭鸣。
「你想知道什麽就问吧,我保证不会有一丝隐瞒。」
于近陵也不罗嗦,丢了块指甲般的小铁片到他脚下。「这铁片你应该不陌生,上面烙着『军特二』三个字。」眼睛适应黑暗的能力极快,墙边人影逐渐清晰,他看见有如断线傀儡的身躯震了一下。
「你是军统的人。」依他待在佐藤田身边的时间点算来,正确来说是老军统才是。
良久,嘶哑声音才起。「以前是,现在不是了。」范舒同认为军统对他早没有意义,但听到这两个字泪水竟会不受控地夺眶而出,凌迟似的痛楚激起当事人意欲掩埋的过往。
「我是被逼着进入军统局的,他们当时什麽样的人都想收编,反正总是可以当颗活棋用,我长得比女人家娇媚阴柔,他们一开始就指定我方向了。」他一拿枪就害怕、看到血就发抖,正规的武装训练一样都没做,却学到不少男人之间交欢的房中之术。
在军统局铲除异己、为国牺牲奉献的中心思想洗脑下,他认为自己是个专业的特务份子,他应该感到光辉荣誉,纵使心理面上的障碍仍大,坚固的心理素质尚未建立起来。
执行的第一个任务让他害怕不已,尤其三天後他所在的地方就被轰炸,他吓得痛哭连忙躲起来,不停咒骂自己为什麽当初要进入军统,天生胆小如鼠就连父母同侪都看不起,自己几斤两重自己还不清楚吗!
当地的特务同仁都失去联络他也想藉此脱离军统,但谁晓得他遇上了日军作战情报长。
「我清楚我根本不是做特务的料,遇上佐藤田完全是意外,他待我好就够了,我也全心全意回报,根本没想要从他身上窃取任何机密,没想到竟会被翻出军统的历史。」
「是天海源,他要胁你来除掉我?」于近陵淡淡接了话,两人表面上是翁婿关系,外人看来天海源也似乎极力要栽培他拉他上日军高位,但其实一直在防他,想让他主动露出破绽再趁机歼灭。老狐狸生性多疑不信任人,何况是具争议性的他,若不是因为清子的因素,恐怕早发出格杀令,派出整队杀手取他性命。
「我不知道是谁,只知道我不照着做的话就会被以抗日份子名义处刑,我很害怕,我别无选择……」现在想想,就算不管他有没有暗杀于近陵成功,他自己都不可能全身而退,日军根本不可能会留他活口。
已无求生意志,范舒同这时才想厘清身分神秘的他到底是谁。「你知道军统,你是国民党特务份子?」
「不是,只是略知一二。」他本就不属任何党派,只是听从杜先生的指令做事,但情势越来越不利,他也连络不上杜先生的人,权衡之下他必须保全自已为优先。
谢叔提着煤灯下来,提醒他逗留时间太久,需要赶紧离开。煤灯在空中晃了晃,微弱光线扫过墙边,一片腥红一闪而过,于近陵立刻拿过煤灯走上前,瞧见范舒同右脸溃烂见骨,彷佛被倒了化学药剂,血水不断从露出的烂肉渗出,就连眼周都被腐蚀,一颗眼珠几乎快掉出来。
「这是谁做的?」看来天海源下了指示,凌迟折磨他,可能至死。
「杀了我吧,看在都是中国人份上,一枪给我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