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遼歌短篇集 — 蘋果素描

正文 遼歌短篇集 — 蘋果素描

当我回家的时候,阿道一如往常地坐在书桌前面,连声招呼也没打只顾挥动手中的铅笔。

习以为常的我先走到寝室脱下长版大衣和紧绷的正装,换成松垮垮的运动服後才有工作总算结束的感觉。手脚也变得轻快。

小跳步走进厨房的我打开冰箱,从里面挑出看起来快坏掉的食材後,弯下身子从碗橱中拿出汤锅装满水後放到瓦斯炉上。一边哼着鼻歌一边随意将该切的食材切一切、该削皮的食材削一削,随後全部扔进锅子内炖煮。

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总算完成一道两人份的料理。

「……嗯,虽然难吃,不过至少可以下口。」

将试味道用的小汤匙扔进洗碗槽,我捧起汤锅,小心翼翼地移动到客厅。

由於阿道讨厌冷也讨厌会将纸张吹得乱西八糟的风,所以家里全部的窗户都关得紧紧的,我甚至将报纸折成小块塞在缝隙。虽然这麽做之後室内充满了不流通的温暖,然而我并不讨厌。

走到书房,我用手指关节敲着门板。咚咚咚的。

「……啊,你、你回来啦?」

似乎这个时候才注意到我。抬头的阿道眯起小眼睛,咧嘴微笑。脸颊就像是软软的棉花糖,带着难以抵挡的甜美诱惑。

我抽出湿纸巾,替他擦去脸颊沾上的铅笔黑污。

「现在几点了?」

「七点左右。晚餐准备好了。」

「麻烦你了。」

阿道随手拿起一个纸镇压住画到一半的作品。我故意别开视线没有去看那幅画,转而露出灿烂的笑容先走到厨房拿了两副碗筷。阿道很冷似的用双手抱住自己,凝视着冒起白烟的汤锅。

替阿道盛了满满一碗递给他,我这才惬意地坐在坐垫。

「今天呐,同事们提到了你耶。」

「嗯。」

阿道应了一声。就像那种事怎样都无所谓的一声。

阿道的正职是画家。在80号的大画布尽情挥洒颜料,将线与线互相连接,让色块与色块彼此重叠,最後勾勒出一幅与原先纯白世界截然不同的景色。

每次看见阿道的完成品,我都会觉得简直就像魔法一样。尽管很多时候阿道会在画完图的隔天用红色颜料画上横跨整张画布的大叉叉,也偶尔会用美工刀将画布割得七零八落,不过我都偷偷将那些碎片收集起来,分门别类地收藏在衣柜深处的小盒子里面。

我是个不能画图的人。

每当颜料或笔芯碰触到纯白画纸的瞬间,我总会不禁思索「这样画真的对吗?」、「线条有按照脑中的构想勾勒吗?」「轮廓有歪掉吗?」「追根究柢,我脑中的构想真的够好吗?足以成为图画吗?」。然後,手指不由得变得僵硬,视野只剩下第一笔碰触画布的那个原点,整个人动弹不得。

那个感觉好可怕。

要将自己的成果让其他人、让评审看也好可怕。

画图好可怕。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期大概是只要学画图的人都有过的低潮期。

回过神来,阿道不知不觉吃完了大杂烩粥。他将空碗放在地板,继续趴在桌面画图。唰唰唰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室内。

并非正职的大幅图画,而是替一家出版社绘制一系列的儿童读物封面。我认为阿道的特色是极度写实。会让人一看就觉得「啊!像真的一样」。然而这系列的封面工作却带着浓浓的童话气息,长着翅膀的大象和粉红色的鲸鱼在夜空嬉戏。

虽然我知道阿道是为了我们才接下这个工作,却总是觉得那些不存在於世界的动物相当碍眼。同时,我也感叹阿道变得圆滑许多,愿意为了餬口而妥协。倘若年轻时候的阿道肯定听都不听,只画自己想画的东西吧。

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将碗筷收齐,我退出画室,走到厨房开始清洗餐具。

隐约可以听见隔壁夫妻的说话声。我将水龙头转大,盖过那些窸窣耳语,努力用着沁凉刺骨的冰水、在不流通的窒息温暖当中将碗盘清洗乾净。

阿道和我是高中同学。从高一同班到高三,尽管如此,我们第一次说话却是在高三暑假的前一周。换句话说,我和阿道的交集只有一个学期而已。

在坏的意义上,阿道是我们班的名人。

无论什麽课程,他总是趴在桌面一心不乱地摇动铅笔画图。并非在历史课本的伟人图像画胡子和眼镜的那种程度,而是连课本都没拿出来,摊开空白笔记本埋头画着素描。

据说他在国中时期也是这副模样。然而因为父亲是某大公司的董事长,几乎没有老师会正面纠正,甚至传说他连基测也没参加,能够进来这所学校就读也是因为校长和他的父亲是旧识的缘故。

当初听见这个小道消息的时候我其实没有什麽感想,最多就是「原来真的有那种事情啊」这样的程度。同学们也都达成私底下的默契,几乎不会去搭理阿道。在我看来,阿道似乎也乐得能够一个人继续画图。

阿道和我第一次说话那天是在美术课。

那堂课的主题是静物画。老师从竹篮中取出苹果、香蕉和凤梨等各种水果,要求我们在下课前完成一幅作品。

打从放弃画图後,我几乎不会主动拿起画笔。

尽管如此,美术课这种程度的作业要求我依然驾轻就熟。总之假装自己完全不会画图,然後画出中等偏上程度的作品,不仅可以得到大家的称赞也可以掩饰自己的真心。

结果也如同我的预料。大家对着那颗用水彩划出来的可爱风格凤梨给予好评,低声赞美,甚至有人拿出手机拍照。

是的。没错的。这样就好了。

紧接着阿道从聚集的人群後方经过,拿着铅笔和纸。他瞥了一眼我的画作,什麽也没说,表情也没有变化地经过了。

那瞬间,没有由来的,我忽然觉得很气愤。

当然!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比得上整天都在画图的阿道,但是也不必摆出那种态度吧!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没有朋友!

那堂美术课结束後,我藉故课本遗落在教室内,只身返回美术教室。

我们班的作品整齐地收纳在教室後方的玻璃柜中。我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地一张一张翻阅,直到在角落发现小小的铅笔签名後才将那张纸抽出来。将阿道的做品抽出来。

在充满水彩、石膏像和陈年纸张的教室内,我愣愣看着那张苹果素描。

只用铅笔画出来、给一百个人看一百个人都会说是苹果、好到令人无法转移视线的苹果素描。

我无法理解明明离家独立了,却为何每个月都得和已经与母亲离婚的父亲见面。

据说这是当初离婚的条件,有法律依据。然而缔结条件时我不过是个懵懵懂懂的幼稚园孩子,连自己的意见都无法好好地说出口,要我去遵守那时定下的契约是不是有哪里出问题了?

尽管一直抱着这个疑惑,我却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举动。

一个月见面一次。勉强可以忍受。

因此我现在才会坐在豪华时髦的咖啡厅内,和满脸胡渣的父亲面对面。

若没有店家播放的钢琴音乐,我说不定会溺死於沉默吧?

父亲的脸孔和记忆中相差无几。显得懦弱的下垂眼角、虽然有刮却不乾净的胡渣和略微凹陷的黄皮肤,好像从小时候第一次和父亲单独见面时他就是这副德性。

虽然每次见面父亲总会让我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来吃,不过最後通常我们都只点了饮料而已。父亲的是咖啡。我的则是符合现在气温的热奶茶。

淡淡的白烟略为遮住了父亲的脸孔。

父亲看似不经意地询问我各种问题。关於学校、关於课业、关於生活和关於将来的发展。我也简单回答,回避真心只做出表面的肤浅回答。尽管如此,父亲从未提到过母亲。

最後大概没有问题好问了,父亲停顿片刻,忽然将话题转到我最不想让人碰触的那个领域。

「那孩子……叫做阿道对吧?依然每天在画图吗?」

「嗯、嗯嗯。」

「是吗……」

双亲很不喜欢阿道。

他们认为画图并非能够赖以为生的工作,而是年轻人追梦、不负责任的消遣。

虽然我认为他们只要亲眼见过阿道那宛如要将灵魂融入笔尖,不分昼夜专注於画纸的身姿肯定会有所改观。然而我也没有特别想要让他们看见的意思。世界上只要有我知道阿道如此努力就够了

「虽然说阿道是好人家的孩子,然而这麽轻视将来也太没责任感了。」

父亲喝了口咖啡,用无可奈何地语气这麽说。

明明高中以前都只会怯弱地缩着肩膀,将「被妻子与女儿抛弃的父亲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从母亲那里知道我和阿道开始交往之後就摆出父亲的态度教训起各种事情。究竟是怎麽回事啊?

不曾尽过父亲责任的人有什麽资格教训我?

大概是我的表情变得很难看,父亲沉默片刻,换了个话题。

「你……新工作如何?有学会如何剪头发了吗?」

父亲似乎一直以为我还在从事美发的工作。我也没有特地纠正。

反正不管是美发还是美甲,在他们眼中都和画图一样是上不了台面、只有那些没责任感的人会去做的工作。

明明在思考该怎麽回答才不至於显得太没有礼貌,我却忽然想起父亲已经很久没有在见面这天送我玩偶了。明明小时候见面时,肯定会送我一只动物造型玩偶的。

印象最深刻的是在上小学那次,或许是为了庆祝,父亲买了一只几乎和我相同身高的巨大粉红色鲸鱼玩偶。我得将双手伸到极限才好不容易能够抱住那只鲸鱼玩偶。视线完全被遮住了。尽管如此,直到最後父亲依然没有提议帮我拿着鲸鱼玩偶回家。

那也是我从「觉得父亲怎样都好」变成「开始讨厌父亲」的日子。

一想到那件事情,仅存的耐心顿时消失殆尽。

我大口喝完烫得流泪的热奶茶,果断起身。

「我等一下和朋友还有约。」

「是吗……」

父亲的表情转为阴沉,却也没有挽留我。他说了「那麽下个月见」。我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大步离开咖啡店。

店外充满了寒冷的空气。包裹着皮肤。

我大步前进,划破那些凝结在人行道的冷气团,让冷风掠过肌肤。

什麽也不想地只是闷头前进,猛然回神,我已经回到熟悉的狭窄房间。不流通的沉闷空气缓缓流入口鼻,而阿道一如往常地坐在书桌前画图。明明不过是十几分钟前,我却忽然觉得和父亲见面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距离晚餐时间还有好一段时间,於是我小心翼翼地走进书房,坐在墙角看着阿道。

什麽也不做。

将脸颊枕着手臂,就只是看着阿道画图的背影和不停移动的右手手肘。

内心不禁觉得倘若时间能够停止在这一刻有多好。

阿道似乎不需要休息,如果我没有叫他去吃饭,他会持续画图画到手指没办法弯曲为止。然而今天不晓得怎麽了,阿道忽然停笔,将椅子转了个圈,面对着我。

「怎、怎麽了吗?」

「……你今天去和父亲见面对吧?」

「咦?对、对呀。」

没想到阿道竟然知道这件事情,让我难掩诧异。当然,我也有在吃饭时提过这件事情,然而我以为那只是缓和气氛的闲聊,吃完饭後就会和同事的闲言言语、超市的特价品以及我有多喜欢阿道的画一样被留在餐桌,然後随着泡沫一起被冲进下水道,不会留在阿道心中。

问完之後,阿道不再说话。

他只是用那双注视着天空、模特儿和想画物品的眼神看着我,令我浑身不自在。

忍受不了的我只好开口提起原本在晚餐时间才要说的话题。

「其实,我最近想要换工作。」

声音变得有些急促,我也不晓得为什麽。

阿道依然没有说话。也没有转移目光。

「总觉得美甲似乎和我想像的不同,该怎麽说呢,没有未来或没有值得奉献一生的价值,毕竟我也没办法自己开一家店嘛,所以近期内应该会提辞呈吧。」

「……其实,就算不是我这边也无所谓吧。」

阿道的语气很平常,就像在询问今天天气如何一样。然而我却觉得浑身发麻。

「什、什麽意思?」

「我一直很想问,只不过感觉问了之後你就会消失了,所以这才保持沉默。不过现在似乎也差不多了。」阿道用自言自语的语气说着:「你到底想要逃到哪里呢?」

──原来人被一语道破内心的秘密真的会脑海一片空白。

我不禁回避阿道的视线,直盯着地板的花纹。

因为无法忍受压力,我逃离了绘画。

因为无法接受双亲离异的事实,我逃离了家里。

因为无法妥协於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平衡,我不停从一个工作逃到下一个工作。

最後我逃到阿道的世界。

在以绘画为中心运转的这个世界,「我」根本不重要。所以我可以安心地静静窝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藉由料理三餐和整理家务证明自己的价值,看着阿道专注於画图的背影就满足了。

「你究竟要逃到哪里才会停下呢?」

阿道换了个说法。意思似乎变得不同,不过好像也没有不同。

我吞了口口水。喉咙内壁像是被砂纸刮磨似的。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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