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菲伊斯还在苦恼该怎麽上山时,一段曾经跟别人的对话突然闯进他的脑海里:
『菲伊斯,搭档是什麽意思呢?』
『嗯?就是类似朋友或夥伴那样啊!』
『所以你和风侍是朋友?』
『不是,不是朋友。』
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反驳了对方──他记得当初问他的人是陛下;在他回答後,他也看到了对方明显疑惑的表情:
『你刚才不说是朋友吗?』
『可是我跟风侍大人不是朋友的关系……应该说,他不承认吧。』
『唔,那你们到底是什麽关系啊?你为了他留在夜止,我觉得他也很重视你的样子,这样还不是朋友吗?』
『重视是重视啦,不过重视也分很多种啊,比如说友情啦,亲情啦,爱情啦,都是嘛!』
『喔,所以你们不是朋友,不算友情;你跟风侍不是亲戚所以也不是亲情,那────』
之後的对话被冲进来抓人的鬼牌剑卫给打断了,後来菲伊斯也忘了这件事情。
如果那时的对话继续下去会怎麽样呢?
他跟王子殿下既不是朋友也不是亲人,真要说的话,所谓的搭档其实也是因着神的指示所结成的、因着那份搭档契约,所以他们应该算是同事才对。
问题是,他们现在早就不是神座了,当然也不是同事,那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算什麽?
菲伊斯越想越糊涂,胡乱抓了抓头发後,决定先不管这件事了,还是先找到王子殿下要紧!虽然这麽晚了他不敢用通讯器联络对方,但刚才的回忆倒是提醒了菲伊斯一件事:
既然他们是「搭档」,要找到对方就还有一个方法,而且还是唯一在任何情况下都派得上用场的方法。
当菲伊斯靠着模糊的搭档气息、千辛万苦才抵达缇依的所在地时,时间已经逼近凌晨两点了。
唯一值得幸庆的──菲伊斯抬头望着面前的小木屋,在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紧张了起来──大概就是屋内的灯光未熄,尤其窗户虽拉上了帘子,但旁边透出的晕黄光芒,足以证明屋内的主人尚未入睡。
这麽晚了还没睡,平常到底都工作到几点啊?
他在心里咕哝着,一边爬上木阶梯;就在他伸手欲敲门的瞬间,一股没来由的紧张自菲伊斯胸口涌出,半握拳的手也猛然止在深棕色的门前。
……既然都来了,反正都会打扰到王子殿下,而且有些事情还是得问清楚才行,大不了就任王子殿下处置嘛!
於是菲伊斯就这样抱持着某种觉悟,轻轻敲了敲木门。
扣扣。
无人应门。
扣扣!
这次敲得稍微大力了点。
「王子殿下?」
菲伊斯不敢叫太大声,但门内依旧毫无动静。
难不成这麽晚了还跑出去吗?
皱起眉,菲伊斯拿出通讯器,思考自己是否该在这种时间联络对方--就在他手刚想放下的时候,不经意间碰着了门把,而那个本应锁上的门,居然就这样被他推开了。
「!……」
菲伊斯难掩惊愕──缇依可不是这麽粗心大意的人!怎麽会出去了门却没锁?
他小心翼翼地探头进去,发现室内很黯,唯一的光源只有左边的壁炉,里头猛烈飞舞的似乎是火之精,还发出劈啪的声响;菲伊斯关上门,边走进来边眯起眼仔细打量昏暗的房间:
由於壁炉是整间屋内的唯一光亮处,所以他的视线很自然就绕着壁炉旁打转,也因此注意到壁炉旁边有一张办公桌,桌子後方好像有谁──……
蓦然,菲伊斯的心脏重重一跳;他挥手叫来光之精,房内顿时亮了起来。
他许久未见的搭档,正半斜坐在办公桌前,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一头金发垂落在对方肩头,衬着那张脸分外白皙。
「王子殿下?」
他因为久未见到缇依而失神了一下,接着却突然想起什麽;他一面紧盯着缇依一面快步走向前,心中的不安渐渐扩大。
对方还是没有反应──如果是一般人,菲伊斯会认为只是陷入了熟睡而没听见,但今天换成了王子殿下就完全不同了;他的搭档可是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被惊醒的人,更何况是听见有人叫他,应该马上就醒过来才对。
「哪,王子──」
菲伊斯试探性地推了推缇依的肩膀──然後惊吓万分地扶住对方倾斜的身体、让其靠在自己怀中。
「王子殿下!醒醒!」
菲伊斯碰了碰缇依的手,发现对方的手居然如此冰冷!他靠近搭档耳边继续叫着,希望能唤醒对方:
「王子殿下!殿下!缇依!」
在菲伊斯着急的叫声中,不知是不是对自己的名字起了反应,那双浅金色的睫毛微微颤了颤,然後,怀中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王子殿下,你醒了!」
菲伊斯的眼睛刚对上对方的,却发现那双蓝色的美丽眼睛居然变成了一黑一白!他惊讶地正想开口,怀里的人已经推开他,吃力地撑着桌面想站起身。
「慢着,你的眼睛……」
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转头──那双眼睛仍旧是蓝色的,彷佛刚才看见的只是错觉。
「你……为什麽会在这里?」
缇依的声音有些沙哑,微微眯起的眼睛中,原本涣散的焦点逐渐冷凝,像是审问擅闯民宅的小偷的语气也让菲伊斯皱起了眉头。
「什麽为什麽啊──等等你先别动,先坐一下吧!」
菲伊斯成功将欲站起身的缇依压回了椅子里──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对方身体不舒服懒得跟自己计较的关系,总之缇依什麽也没反驳,只是一个弹指,房里的灯立刻全亮了起来,菲伊斯这才有心思观察这间房间:
室内的空间不大,一打开门,放眼所见就是一张米黄色的单人小沙发,後头是一整排的书柜和排列整齐的书籍、公文册,白色的架子上放了一些生活用品,右方则放着一张床和一个木头衣柜,旁边就是沐浴间,左边则是壁炉和办公桌,另外还有一扇很大的半人高窗户。
整间房间几乎没什麽装饰,家具也多是白色、浅色系的,透出一股清冷的气息,就跟房间的主人一样;所有的家具都只有一件,连沙发的尺寸也只能一人独坐,以上种种似乎也隐含了不欢迎外人前来拜访的意涵在。
「你为什麽这麽快就找到这里了?这里交通不方便,你的话,起码要花上三天的间才能过来……」
说话的主人语尾逐渐转弱,菲伊斯自然不可能没发现;他虽然不晓得缇依在迟疑什麽,但还是老实交代了鬼牌剑卫借给他飞行器的事情,他才能在短短几小时内赶到这里。
缇依安静地听完後,无视菲伊斯的阻止站起身:「我知道了,那我们就开始吧。」
「欸?开始什麽?」
菲伊斯一愣,金发青年回头,深蓝的瞳凝视着他,语气漠然:
「解除搭档契约。」
犹如一桶冰水从头顶灌到脚底。
菲伊斯不是真的忘记了这件事,只是他以为以缇依的聪明,应该可以懂的。
「你不会以为、我说那句话是认真的吧?」
他是个重视承诺的人,说到就会做到,甚至是个愿意拿生命去兑现诺言的人;但真心的承诺和气话不一样,偏偏他的搭档就是这麽认真、认真到开不起任何玩笑。
菲伊斯深深地望进他的搭档的眼底,尽量让口气听起来轻松些:
「我是因为担心你、想过来探望你,讲话急了些,才会说要解除契约……好吧我道歉,对不起,我当时态度不太好,可是我是真的、很担心你。」
缇依俊秀的脸庞仍旧没有任何起伏,菲伊斯猜不出他在想什麽,只好继续说下去:
「呐,你看你现在的身体状况真的很不好啊,要不是我叫醒你,谁知道你会像那样昏睡多久。我还有三天假期,我们也很久没见面了,就算你不想让我照顾,至少让我在这里休息放松一下嘛,听说这一带风景很美呢!」
「……随便你,不过别期待我会招待你。我很忙,你想休息就休息,别妨碍到我就好。」
最後他的搭档还是妥协了,尽管脸色仍旧冷漠,但菲伊斯还是忍不住笑了开来。
「遵命,王子殿下!」
於是当晚菲伊斯就乖乖地在缇依的屋子里打地舖,将就地睡了一夜。
天才刚亮,某人就睁开了眼睛;不过他的姿势还是保持不变,只有头微微转了转,悄悄地瞥了眼睡在地上的家伙:连夜赶路果然很累,那个笨蛋根本就睡得不省人事了,这样也好。
缇依缓缓动了动置於胸前、早已僵硬的右手──他整夜都只是闭眼假寐,并未真的睡着;他在菲伊斯注意不到的角度施展治癒术治疗自己,同时也因此清楚明白他的状况比自己想像的还糟一些。
从身体深处涌上来的、无止尽的寒意,宛如他亲手创造出的黑魔法反噬、像是来自某人心中最深沈的憎恨,一如当初的自己。
这副身体还能撑到何时呢?
这个想法刚从他脑中冒出就立刻被抹去了──幻世岂有生死之分,他不就在这个永世轮回的地方重复着过去的自己吗?在这个不生不死的地方,既然死不成,就只会一直活下去吧。
青年无声地坐起身,纤长的手指一划,一个水镜自掌心中浮出,在昏暗的光线中映照出青年的脸庞。
已经恢复了呢,眼睛的颜色。
昨天他刚清醒时虽然意识不太清楚,但在一看见眼前人是菲伊斯时,他还是立刻就施展了对方察觉不到的幻术,成功骗过了对方。幸好菲伊斯是用魔法飞行器赶过来,所以没意识到自己可能昏迷了不只一天──如果菲伊斯没有叫醒他,他可能会就这样昏睡下去吧。
菲伊斯会待在这里三天吗?
房屋主人郁郁的眼神落向窗外。
成排火红色的柳枫叶迎风摇曳。
菲伊斯醒来时,房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金色的晨光从敞开的窗户中流泄进屋内,小屋内一片明亮,让昨晚看起来冷清的家具也染上一层温暖;山林间清新的空气随着风带进几片红色叶片,飘落在窗前。
菲伊斯伸了个懒腰,走向窗前,拾起一片红色的叶片;它的叶型宛如手指般细长,薄薄一片,对着阳光一照,边缘还会透出丝丝光芒,模样十分优雅。
菲伊斯知道这附近山间都是这样的树,却不知道叫做什麽名字,看来得等王子殿下回来後才能知道答案了。
说起来王子殿下昨天那副虚弱的模样,今天居然就这样外出了,还把自己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独自丢下,都不怕他把房子搞乱吗?偷看他的文件也没关系吗?
菲伊斯一面碎碎念一面移步到盥洗室梳洗,等到他出来後,才发现桌上用魔法保温着的简单早餐,还有一张字条,上头用整齐的字迹表示字迹的主人今天要到晚餐时间才会回来,请菲伊斯自便,最後一句话则彷佛是看穿了菲伊斯的「图谋不诡」,写着:
『我回来後若发现屋内有任何异样,後果自负。』
……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威胁,还真有王子殿下的风格啊……
无言地搔搔头,菲伊斯瞥了一眼窗外明媚的秋色:
一直待在屋里也不是办法,还是出去走走吧。
太阳早已高挂天空,但山里温度仍低,风里也带了点凉意,但这依然不减某人欣赏风景的兴致。
菲伊斯一个人悠闲地漫步在小径上;放眼看去,在山头间连绵不绝的火红树头像是快要燃烧起来一样,明明是秋天,看起来却有种灼烫感。
其实与其说是散步,还不如说是无聊打发时间、顺便看看王子殿下生活的环境怎麽样罢了。
菲伊斯在来找缇依之前,早就有「王子殿下不可能乖乖躺在床上让我照顾」的心理准备了,之所以坚持过来,还是因为放心不下他的搭档吧,至少现在可以亲眼看见对方的情况,比较安心。
还有,既然都来到这里了,有些事情还是得亲口问问缇依才行。
他还是不明白对方在离宫前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是什麽意思,虽然他问出口後八成会遭到对方嘲笑,但他还是想问清楚,毕竟这件事已经困扰菲伊斯很久了。
本来他以为缇依想杀他,但现在这个假设已经被打破了──如果真想杀他,那就用不着大费周章地保护自己,或者昨天就直接解除搭档契约就好了不是吗?
菲伊斯相信自己一定误会了什麽,至少对王子殿下说的话,他一定有哪里理解错误。
到底是哪儿错了呢……记得王子殿下当时说的是想抹消掉某人在另一个人心中的地位还有记忆,包括生命──等等,这句话好像有点耳熟啊?
菲伊斯努力想了半晌,赫然想起昨天五侍的公开审判上,那位杀光别人全家的女性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好像是什麽「那些干扰的人消失後,他就能把我放在第一位了」……
还真是扭曲的思想,不过如果按照这个逻辑推敲王子殿下的话,不就变成了抹消情敌了吗?王子殿下会有什麽情敌啊?每个人对他来说不都是手到擒来、自动倒贴的吗……
慢着,情敌?意思是说──
菲伊斯还在思考,一不留神就一头撞上了树干,痛得他双手抱头、蹲下身子,龇牙咧嘴地嘀咕:
「王子殿下,喜欢上谁了吗?......」
啪!
围坐桌边正在进行激烈争辩的人们,全都惊吓地停止说话,大厅上陷入一片静默。
发出声音的是一本被重重砸在桌上的法律条文书,而书的主人纤细的手指还停留在烫金的精致书皮上,看似随意地划着,脸上的微笑美丽却也危险。
「诸位如此坚持己见,看来这件事情是很难取得共识了呢。」
黑发的青年是参与会议的所有人中最年轻的,但却坐在离主位很近的地方,加上那不怒而威的气势,更加显示了其不凡的身分。
「风侍能坐在这里参与西方城之律法修改会议,承蒙各位的器重,我也希望能为此事贡献绵薄之力,未料在发表完个人意见後会引起各位的争执,似乎还有人认为此事与风侍无关呢。早知如此,诸位又何必邀请一位外人前来呢?」
「风侍大人误会了,我等并非不重视您的意见,只是您所提出的意见必须把整个体制框架做改变,影响广泛,我们恐怕您初来西方城未满一年,对国情了解不深,所以才需对您的意见再三斟酌……」
「是吗,那还真是遗憾呢,我以为读过西方城皇家图书馆的九万五千四百零二本的相关书籍後,应该可称得上对西方城有点了解才对,看来风侍误会了西方城知识的博大精深,在座各位读过的书想必是远在风侍之上、对西方城『知之甚详』了。」
在座众人面面相觑,不敢作声;所谓的皇家图书馆藏书,先不论能获准进去的人身分为何,那里头的书可都是晦涩难懂、深奥难解的,甚至有用古文撰写的参考资料,一般官员即使想找资料也未必愿意踏入皇家图书馆,何况是指派人做事、少有亲自动手机会的高官们。
风侍的双眸冷冷扫过所有与会者,丢下一句「风侍既无发表意见之权,自然也不需参与会议,在此先行告退」後就乾脆地转身离开了房间。
烦躁。
理不清的烦躁感充斥在风侍胸口,与身体状况无关,他只是觉得很不耐烦而已。
他刚才不应该这麽冲动的,应该冷静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凭自己的口才绝对可以说服那群脑袋僵化的老顽固,但话却一下子就冲了出来,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也来不及收回了。
像是有什麽事情就要发生了一样,让他坐立难安。
早点回去?不,现在多了个麻烦的家伙在,回去也心烦,反正也不能好好休息,还是算了。
去下一个地方吧,下一个是西方城南方的苏伊洛城,地点在──
迅速收拾好情绪,连同思考未果的东西一起扔进了心底深处,风侍手一挥,从原地消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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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侍开会时发生的事情,其实是某夜最近工作的一些感触。某些时候觉得自己不受尊重,所以就气恼地把这些事情写进故事里头了;我想就算是缇依,也一定有些西方城的老顽固抱持着「一个夜止的家伙还敢在这里耀武扬威」之类的想法吧。
如何让菲伊斯发现自己的心思,这真的是项很困难的任务,看某夜纠结了这麽久、爆字数爆成这样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