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一场精心策划又惊险万分的骗局落幕後,心中的释然和精神上的解放总会让枝村真人睡得特别香,特别沉。
这晚应该也不例外才对;但在幽暗的游艇舱内阖上沉重的眼皮,他的脑海就开始无间断地重播着一幕幕戏剧性的诈骗片段——不只有今次的,还有过往几次的欺诈过程。
纵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他依然没法不去猜想桃乐西究竟是个怎样的一个女人。
倘若她没有死去,他的父亲就不会设局入狱自保,也不会失去他的信任。
那麽他应该能在更健全的家庭中成长,亦不会以现在这种形式,被卷进为她复仇而铺排的一连串诈骗布局当中……
行骗这条路,从来都不是他自愿选择的。
可是认识了罗兰和阿比她们後所经历的一切,却成了他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几年间,有惆怅、战栗、愤怒、失望和难过的时刻,也有愉快、温馨、舒畅、振奋和满足的时候,既难得,又难忘,是他无法轻易舍弃的。
所以对於那个曾经间接地令他的人生变得一团糟的陌生女子,他实在无法抱持太多怨言,也不可能说出「如果她没死就好」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来。
只是在最後,不顾一切地把抑压多年的心底话投掷於父亲身上时,他的确是有点口不择言了。
事後回想起那番话,就会注意到被口吐利刃所击中的,其实不只有他的父亲,还有站在父亲旁边的罗兰吧。
枝村讨厌罗兰总是摆出一副游刃有余又轻浮傲慢的态度,更讨厌他为了桃乐西,三番四次地诱骗自己加入他的复仇大计。
但这远远称不上憎恶,顶多只会让枝村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正式金盆洗手前成功欺骗他一次而已。
因藉故发泄对父亲的怨恨而伤及他,当然不是枝村的本意。
刚才枝村在甲板上独自思考的其中一件事,就是自己应不应该找个时间向他致歉……
然而他们一行人顺利脱身後,他就彻底恢复平时那种气定神闲的姿态,再也没有展现当时的异样神情,令枝村不禁怀疑他到底有没有被自己的气话伤害到。
原本就难以坦然表达的歉意更因此而一再错失传达的机会,然後随着朝阳勾起的倦意,隐没在肚子里了。
谁料枝村返回寂静与漆黑的环境後,竟会再度忆起此事,并因为太在意对方可能隐藏起来的真正感受,而无法安然入眠?
想到错过方才能够畅所欲言的独处时间,下船後又得分道扬镳了,恐怕会有一段颇长的日子不会再与他碰面,就让枝村倍感焦躁、忐忑。
耐着性子等到众人逐一苏醒,准备收拾行装离船之际,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的枝村总算看准时机,一手把刚从转角步出的罗兰捉到自己的房间。
「嘭」的一下响亮的关门声令周遭的人都吓了一跳,睡意和醺意什麽的亦瞬间全消。
近距离感受到这种巨响的罗兰更是打了个激灵,反射性地眯起了眼。
稳住心神後重新张开双目,就见枝村露出一副略为凝重又带点别扭的神情,猛盯着他看。
「……怎麽了?突然把我拉进房间,我可是会误会的啊。」慢慢地放松下来的他挂上一如既往的从容笑脸,意有所指地说出暧昧的话来。
枝村对他惯性的调戏已经产生免疫了,但也禁不住抛了他一记白眼。
「我有些事忘了跟你说,外面太多人了,不方便。」脸上满载烦厌的枝村还是好心地给了个简短的解释,不过这种过分的体贴只会令坏心的人想要得寸进尺。
「哦?那你说吧,我会好好地听的。」罗兰闻言後盘起双手挨在门上,就像等待一出好戏上映般注视着枝村,笑意变浓了不少。
明明不是有事相求,却被营造出类似的气氛让枝村更难开口了。
紧抿着唇的枝村死瞪着面前这个一脸欠揍的金发混球,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
「……这次离别可能短期内不会再见了,所以我才想看看你有没有因为昨晚的事……而受影响……如果……我说如果当时我多少让你感到难受的话……那就只能说抱歉了。」枝村有点倔强地移开视线,咕哝着道出萦绕心头多时的疑虑,并以极其婉转的方式抛出一句道歉。
意料之外的「告白」让罗兰有点错愕地睁大了眼,这一瞬的惊异沉淀胸腔,反而化成了淡淡的暖意。
「……但这也怪不了我啊,谁叫你一直瞒住我!桃乐西的事都算了,还串通我那个懦夫爸爸……隐瞒我这麽久……」见罗兰没有回应,枝村就只能心虚地自辩几句,以回避沉默引起的尴尬与不安。
这时罗兰才弯起嘴角,露出比平时还要柔和的表情垂下手,走近他。
「嗯嗯,对不起,是我把你们卷进来的,还害你为我操心了……我没事,也没有把那些话放在心上,你可以放心。谢谢你。」有别於无法坦诚地道歉的枝村,罗兰老实地为自己给他们两父子带来的麻烦认错了,还附上一句发自内心的感谢作结。
枝村闻见对方充满善意的答覆和致谢,难免为自己刚刚不成熟的态度羞红了耳根。
「……哼,没事就最好。不然迟点有谁怀恨在心,又把我推向哪桩棘手的骗局就惨了……」枝村偷瞄了罗兰一眼,假装从容地耸耸略为僵硬的肩膀说。
「哈哈,这倒说不准了。」提起今後的打算,罗兰把双手插进裤袋里,爽朗地笑着表示。
「嗄?不是说好这是最後的最後了吗?你休想再阻碍我重返平凡的人生!」枝村顶着一脸难以置信的夸张表情瞪着罗兰大声抗议,过激的反应依旧把他逗得很乐。
「是的,是的……但你不是还没想好之後做什麽吗?有空就来当我的助手嘛。」罗兰吃吃地笑着举起双手挡在面前,试图让枝村冷静一点,再将游说用的说辞包装成友善的提议。
「少来这套!我不会再陪你胡闹下去了!都老大不小了,还不顾安危地玩什麽以骗惩恶……我说你也该认真地考虑一下引退吧!」枝村不为所动地拧眉反驳,对於罗兰报复成功後还不打算就此收手的潜台词,感到非常不满。
「嗯……引退嘛,引退的确是个好提议……啊,对了,那不是扭蛋吗?抽到什麽了?」罗兰貌似记起什麽一样苦笑了下,接着无处安放的视线就落到搁在不远处的一个圆形胶球上。
眼见对方强行把话题带离後,迳自走向那个无关重要的扭蛋,枝村深感无奈地叹了口气,放弃倒过来劝他和自己一起引退的念头了。
「……那个我还没开,不知道啦。」枝村不知怎麽感到有点泄气地回道。
「哦……那我可以开来看看吗?」罗兰若有所思地把扭蛋拿在手上,隔着透明的半个外壳窥看里面的人物塑像。
「那倒是没什麽所谓……」难得有人对这种日本文化下的产物感兴趣,枝村也不介意让他担当首个打开这个扭蛋的人。
获得准许後,罗兰满心欢喜地将右手覆在扭蛋的透明外壳上。
「如果又是那个什麽秀吉,就是和送我的那个是一对了呢。」在准备打开扭蛋的前一刻,罗兰倏然说出一个惹人遐想的假设。
「是丰臣秀吉!……啊,不,我改变主意了,还给我!」最早交出的反应是提醒对方说对那位伟人的全名,半秒以後枝村才察觉到不妥,想要避免那丁点与金发混蛋「凑成对」的可能性。
扭蛋已经被「啪咔」一声打开了,但没赶在枝村扑过来前确认里面的内容物,是罗兰刻意保留的趣味性。
「啊哈哈哈,别这麽害臊嘛!」将半开的扭蛋高高提起来,长得比他矮小的枝村根本连碰都碰不到,更别说抢了。
「可恶,给我……还给我……!」踮起脚尖,咬着牙,努力地攀在自己胸膛往上跳的枝村,就如初识时般可爱怜人,令人爱不释手。
早在旭日初起之时,决心抛开昔日的阴霾往前走的罗兰,固然不会错过这个绝佳的时机,轻轻凑前,快速地偷亲了下眼前的额头,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冷不防地遭到柔软的碰击让枝村一时恍神,只懂垂下高举的双手摀住额,略嫌迟缓地退开来。
「……啥?你……你……刚才做了什麽?」脑袋断线的枝村吭哧地问,双颊就随着逐渐认知到方才发生了什麽事,而染上鲜艳的绯红色。
此时的罗兰露出温柔的眼神注视着他,却笑而不语。
「日後需要我的帮忙就随时找我吧。咖啡店也好,小餐馆也好,我都会等你的。」物归原主後,罗兰只抛下这麽一句,就先行离开了。
目击罗兰心情大好地步出枝村的房间,路过的阿比和辛西娅不约而同地挑了挑眉。
「啊,看来他终於下手了。」辛西娅有感而发;阿比则随便附和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