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人生是一部暗戀史 — 初戀如一場溫暖雪崩

正文 我的人生是一部暗戀史 — 初戀如一場溫暖雪崩

之所以拖了那麽久没动笔,除了忙,更可能是我怕真的开始回忆。

就像人最怕第一只趾头下水的瞬间。

初恋,初次的苦刑。以後我会一遍又一遍的熟悉它,直到它成为我亲密温暖的血肉。如果有一天我因为思念而整个人焚烧成灰,我相信烟里会混杂着苦涩的味道...像尘封已久的秘密被公开,连信纸都是膝盖瘀伤的颜色。

要怎麽定义初恋呢?这对我而言是个实际的问题。我是那种,从小就为了有动力去每个补习班或学校或任何必须要去的地方,就会挑一个对象来喜欢的人。他们是我的电池,让我有动力度过无聊的日日夜夜,让生活除了从一个教室移动到另一个教室之外,还有一点额外的什麽可以期待。

我在暗恋上曾是非常非常随便的。

但初恋,初次感觉到我承受不住那种情感的暗恋,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且让我引用十四岁的我,几乎是唯一一首不是从国文课本上学来的诗:

〈十四岁〉沈花末

「在发尚未长好之前

一阵慌乱先击伤了你

夕阳藏在教堂之後

一组婉约的音乐拨动你十四岁的

纤细神经

你十四岁的脸颊是伏着墙壁惊颤的芦苇

风声循着花草奔来

寒冷的月色

烧亮你的眼神

雪意深深的涌动过来

你十四岁的柔情是一次

温暖的雪崩」

在十四岁之前,我的膝盖不曾有瘀血,依然光洁如新。十四岁那年,我感受到温暖的雪崩,和被白雪深埋的感觉:不能尖叫。那是我第一次对谁产生了那麽强烈的情感,怕到我想逃走。但谁能在自己的心前面逃走呢?心是猎人,我是鹿。这是永远无法逃离彼此的悲剧组合。

人面对大劫难的反应历程: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沮丧、接受。我就是在初恋事件里用身体亲自走过一遍的。

否认是脆弱的,像米的香饼筑城的墙,容易被击碎。

但我记得我愤怒了非常久。愤怒到什麽地步呢?那时我的愿望,就是我,或是他,其中一个人死掉。

当然十四岁的我还是比较爱自己的,所以我偷偷希望他死掉,无论是车祸,或是什麽...

如果他死掉了,或许雪会停止掉落,我就能等到春天,等到雪融化成鹿舔过的小溪,流下山涧。

「等到」的意思是我不会先死掉,死在被自己内心的情感——无论是爱、或是愤怒、或是羞耻、或是希望喜欢的人死掉的罪恶感——烧坏之前。

但後来我是不抱期望了,我开始希望自己死掉,只要能停止胸中的郁闷和焚烧的感觉就好。

我看过一个漫画,说主角想要毁灭世界。他最後找到的方法是毁灭自己。他闭上眼睛再也不愿醒来,独自一人走入漫漫长夜。那和世界毁灭的意思是一样的。

初恋还有一种效果,往後的每一次暗恋,其实都像是初恋的复制品。柏拉图说理型,说的是一个完美的源头概念,我的初恋像长错季节的野莓,没有被鹿吃掉,被排泄出种子,重新长成一棵树。它只是兀自腐烂在树梢。

所以说,我的初恋实在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理型,因为它令人痛苦,令人感受到「对」的旁边是「错」,我是歧出的树枝,或天生偏离正轨的程式:所有的别扭、懊悔、尴尬、震惊、无奈、紧张、自责、羞耻、嫉妒、喜好和偷偷的快乐,都已经先验的存在於十四岁,或是更早之前的我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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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国中时的日记隐晦地记录下又像火灾又像雪崩的暗恋。

翻完国中日记,唯一的感想是:「真是炽热又寂寞的爱情啊。」

「没有任何迷宫和道路,只有两行字:

直子:这一切只是玩笑罢了。木漉。

下面一行写着:

直子:我不是一个开玩笑的人。我爱你。渡边。」

如果你看过〈降生十二星座〉,知道春丽头上运转的星图如何令人感到悲哀,就像小说里破解了游戏机台的秘密,看见的是已成事实的事实。大家都死掉了。春丽依然不知道谁在她的头顶操纵她每一次的踢击、出拳、扫腿。

我现在25岁,重新潜入当年让我吓得逃跑的雪堆里,拨开又拨开,去寻找一切苦涩的核心。

我们小六在作文补习班认识,又补同一个地方的数学和自然三年。

一星期见面五天,合计十四小时。简直冤孽。

十四岁的时候我念道明,他念五福,一个私立一个公立,距离不远,大约半小时就会到的距离,补习班还没上课之前会遇上,我瞪着他瞪着我,然後转开头,彼此装作不认识。

(後来我弟去念五福的时候我超开心的...还会偷穿他的运动服)

座位是老师指定的,三人一长桌,三排轮流移动,数学自然课他通常坐在我左後方,每次上课都觉得芒刺在背,刚好错开时又默默计算什麽时候才会换回来。然後默默嫉妒他隔壁(我後面)的女生,在心中默默小剧场,整本笔记本都是我的小剧场...

日记里充满各种後悔的发言,形式大概都是:「完蛋了,看到他会反射性臭脸...」或是「糟糕!我今天跟他说话时又很凶了。」然後各种纠结,边想着:「他也很没礼貌啊,扯平扯平。」然後边反省:「今天又反射性说了想吞掉舌头的话,为!什!麽?」

如果说他带给我什麽最直接的影响,除了知道自己极度别扭以外,还兼颜面神经失调。

是不是每一个在暗恋中的女孩子都曾经经历过说什麽都别扭的时期呢?我想到现在,训练到可以未语先笑,非常放松地在人群中玩耍的样子,就很想回去摸摸十四岁时那个小女孩的头,帮她梳顺她的长发,一遍又一遍告诉她,有一天你会变成温柔的人,变成可以对别人说出感谢与爱的,一个更坦率的人。一个更好的人。

回到十四岁的补习班吧。

他是数学很好的男孩子,让我每次写错答案都很纠结要不要问他。所以我会用小小愤怒的语气转过去问:「欸,这题怎麽算。」不是问号,是句号。他一边讲一些让我更生气的垃圾话一边把解答写下来,而且字很漂亮,然後用一个「怎麽样,我很厉害吧?」的表情把习题还给我,让我更生气,但想到妈妈说要记得有礼貌,只好用很僵硬的语气说「谢谢。」

他的理化比数学更好,我的理化比数学更烂。没关系,因为星期六是作文课的日子,他的作文比我的理化乘上数学还糟。

他是很骄傲的人,如果以一种动物形容,就是狼犬。後来我喜欢的男孩子都是这样的,不是狗也不是猫,是肌肉隐藏在毛皮之下,只有起跑的瞬间才明白他其实爆发力很强的狼。都是这样的,数学比我强,国文比我烂,而且有一点点嚣张。(我当年还觉得像《死神》初期的黑崎一护,神韵和个性。)

唯一看过一次他哭,是因为那天老师有点坏的说他作文怎样怎样的,平常他们都这样抬杠的,平常他都会牙尖嘴利的反驳,或是看起来很不在乎的样子,不知道那天为什麽会爆炸?

你们看过狼犬哭吗?

小小的教室里有他压抑的啜泣声,他把头埋在手臂里,只传出低低的哭声。剩下的四个人(包含老师)瞬间不知道拿这情况怎麽办,就把他搁在一旁。

二十分钟後,他站起来走出教室。

在那一刻我就知道,无论是他平常的张狂,或是我的僵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是一种贯彻到底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失态的骄傲,痛恨挫败的骄傲。

下一班上课时,老师问了上楼(那个楼梯有蚊香的味道!每周六我去下棋时身上都缠着蚊香的烟味)的小朋友,他们说:有一个大哥哥坐在楼下哭,看起来很伤心。

我再次震惊了,你们看过狼犬哭吗?至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以前没有,以後也没有了。

骑楼下只有我和他,我纠结了很久,终於问他:「你还好吗?」

他抬起脸对我摇摇头,又低下去。

空气依然凝滞沈闷,我们隔着一公尺的距离,找不到话说。

下雨了。

大概过了一世纪那麽久(印象中是四十分钟),他家的白色休旅车从雨中驶来,他回头看了我一下,我沈默了几秒,将手中的伞递出去,「你要吗?」

他用那恢复了八成的死人语气说「不用。」然後将黑色书包顶在头上转身跑进雨中。

我看了一下没给出去的伞,有点怅然若失。

那是国二,後来我们没再提过当天的事,下一周他还是嘻皮笑脸的走进教室,依然用他那令我生气的语调念着我觉得他写得很烂的作文,但有时我会在他没看见时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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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三沈重的升学压力让大家必须专心,我们在理化课的位置被调开了。另一个道明的女生坐在他附近,那里有笑声,我发现自己像坐在蜘蛛网上,任何微小的震动从那边传来,我都会连带被影响。比起课本,我更专注在她的方向。

他本来就是伶牙俐齿的人,虽然不想承认但我常常听他说话时撑不住就笑出来。

(我觉得我小时候也蛮伶牙俐齿的,但都花在瞪他和思考要拿什麽话骂他就变慢了。)

我跟道明的女生一起被双方家长轮流载回家,她说:「他要我跟你说他最讨厌道明了。」没有说理由。我说:「我也很讨厌五福啊。」

压力以外的娱乐需自行寻找,他闲着没事都在转魔术方块,他教完我第一层就说不教了,说剩下都是公式。我就在一个星期内背完所有公式,简直不知基测之将至。

他的魔方是白色的,像一个纯白的小雪块,或牛奶凝成的糖。

结果现在二三层的公式真的年久失修忘光了,只有第一层还记得怎麽转。

过了十几年,这是初恋除了在我的日记以外,少数能证明它真的发生过的事物。

好奇怪,快乐的回忆那麽少,连对话都不太记得,只有那种非常喜欢但表达不出来,就急得想哭的感觉一直留下来。

还有愤怒。我小时候是一个很会忍耐的人,只有看到他时会处在一种神奇的狂躁状态,话语比脑子更快、表情比脑子更快(我正在一边打这篇一边翻白眼),随时都有爆炸危险。

瞪人的眼球动作也是他练出来的,无数次瞪他时眼球的滑行轨迹,被训练成反射反应。

例如他拿走我的书包时,很用力很用力地瞪他。他旁边的朋友大笑的把他的书包拿给我,像在看好玩游戏。快要上课了,我压低语气怒道:「为什麽要给我?」然後也把他的书包抢走。

还有一些琐碎的回忆。

比如我站在高他一阶楼梯上,跟他说:「我们来比谁比较高。」

比如我下意识地不想考输他,但也不是想赢他。

比如我记得他对我说他考了全校第五名,我还未讲出什麽让气氛坏掉的话之前反射性地赞叹了一下,他被这单纯的赞叹反应惊讶到,眼睛睁大了几秒。

比如我快从楼梯上摔下来时他抓住了我的後领,我觉得太羞耻就生气了。

最平静的一次我也记得,

他问:「你也要补自然吗?」我说:「对啊。」

没有生气,没有平常的针锋相对,那种感觉就像一切的星星都在正确的位置上,没有水逆也没有呈现尖锐直角,好怀念。就是说话而已,声音像流水一样静静缓缓地流。如果这种感觉可以无限延长,我不需要生气、不需要尴尬、不需要嫉妒、不需要痛苦、不需要後悔,就只是平静的感觉,该有多好。

最後一次说话是大考成绩出来,我知道他错五题,是个会上雄中的分数。晚上等车时我纠结着要说什麽,倒是他先开口了。

他:「XX给你的是什麽?」(我现在真的想不起XX是谁了...)

我:「你没兴趣的漫画。」

又是一阵沈默。

我:「XX只错三题欸。」(我本来是想说:「恭喜你上雄中」的...)

他露出了被打败的不甘心表情。

然後就没有然後了,我一直以为高中会再见面,补习班啊学校什麽之类的,但就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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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问我喜欢上他的那一刻是怎麽样的,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了。我如此迟钝,发现到时已经深深喜欢上了,就像一个末期才发现生病了的人。

倒是有个画面印象深刻。数学课上到一半,夏天的夕阳还留在窗户里,鬼使神差地我转过头去,刚好看到橙色的光线反射在他的瞳孔上,照出一层漂亮的琥珀色。

那时默默的想着:「真是美丽的眼睛啊,像狼一样。」

我什麽话都没说又转回去了。

其实事件过了那麽久,很多细节都忘掉了。永远会留存下来的都是概念性的氛围。我的初恋,像走在一场大雾里,远处有乌鸦的尖叫。被层层迷雾包围的人感觉到的,既不是激烈愤怒也不是害怕,情绪已经隔了一层毛玻璃。我最记得的是考试的压力、压抑情感的苦涩和高中再也不见的惆怅。

我当时还不知道,我以後的暗恋都会是这样的,每发生一次便消减掉一点点我对生命的爱。彷佛世界是由无尽的「求不得」所构成,无尽的网,我会一次次从纱线的缝隙间掉落,又再掉落。

我当时还不知道。

「雪意深深的涌动过来

你十四岁的柔情是一次\\温暖的雪崩」

一直最喜欢末两句,年幼的我怀藏着连自己也没想过的庞大情感,既慌乱又激烈。

雪崩的预感,就根植在十四岁的脑海中。每次,都彷佛能听见雪崩时巨大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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