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鬼灭】【继国兄弟/日黑】平安記事 — 第六章

正文 【鬼灭】【继国兄弟/日黑】平安記事 — 第六章

六.

自从那一次陪缘壹到大殿上听童磨讲故事,除了既定的家主课程,黑死牟还替胞弟安排了所谓的课後活动。

山里常有被神隐而来的人类孩子,三三两两的男孩女孩并着飘浮低空的小妖们一起,时不时会在空地上玩起踢罐子,捉迷藏,梅花荷花几月开等你追我跑的童玩游戏。

黑死牟在某日的下课後让阿墨带着缘壹顺势加入他们的行列。

虽说面无表情的胞弟在踏出殿堂後便频频回头似在盼望着什麽,可终归是去到空地上与众孩子们相识,後开始了新的一场梅花荷花几月开。

到底是爱玩又喜认识新朋友的年纪罢,此时隐身在柱子後方的黑死牟仅冒出只眼睛窥看着远处,那融合在一群孩童中的赭红身影如此想着。

「哎呀我们黑死牟阁下怎麽这麽可怜一个人躲在这里压~?」

一道高亢的声音冷不防从身後袭来吓了黑死牟好大一跳,他猛的转头一瞪,预料之中先入眼帘的莲华帽冠正随其主人笑得花枝乱颤。

「你是...鬼吗...?走路都...没点声响...」黑死牟没好气问道。

吓人的始作俑者听了眉间一动。

「本座可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喔~而且--」他见猎心喜道:「明明是黑死牟阁下您过於专心在偷看了,怎能怪在本座身上呢~?」

闻言黑死牟歛起双目。

「我哪里在...偷看了...?」

「要不您全身上下只露出只眼睛依依不舍看着空地是在演哪出压~?」童磨故作无辜道。

「谁在...依依不舍了...?缘壹他...第一次和...别的...孩子认识...作为兄长...我不过是...看看...情况...」

「呦~我们黑死牟阁下的理由如此地义天经,既是作为兄长的关切,又何必远远遮掩在这儿呢?」

「我...没有...」黑死牟咬牙切齿道。

「嗯~您说没有什麽呢~?」说着童磨扬起手中的金色摺扇遮住半边脸庞,露出一副我看透一切的高傲表情。

可惜他洞悉到一切却低估了自己的欠揍程度。

只听碰的一声,一股疼痛自童磨头顶袭来,他下意识伸手一摀,在装模作样的惨叫声中,黑死牟已经忿忿转身,直往殿内而去。

见那怒气冲天的背影逐渐走远,童磨这才吐着舌头将手放下,随即依其样画葫芦趴在了柱子後方,仅露出只眼睛观望着远处的一片欢腾,此时空地上的捉迷藏正进行到一半,方才那抹鲜明的赭红色似乎躲在了某处还没被木灵找到。

这般小心翼翼的探看姿态,那般细细凝望的柔和目光,这兄长的角色当的可真是独树一格。

童磨观察着空地上的情形,一面在心里调侃那总是冷峻严肃的黑死牟阁下。

对黑死牟而言,缘壹成功融入神隐孩子的行列於他将来亲近人群来说可谓好的开始,但这好的开始并未迎来成功的一半。

黑死牟很快就发现缘壹并不热衷於和同年龄的孩子玩游戏,这从他不再那麽想做完功课得以看出,起初黑死牟认为是胞弟总是面无表情的淡漠样子令人生出了距离感,可似乎不完全是如此。

这日天尚未过晌午,还没到缘壹前来的时候,眼下山间天气晴朗,从顶峰徐徐而下的微风捎带着和煦暖阳,冬日可爱,黑死牟难得穿着单衣便来到瀑布作画,一边同阿墨问起缘壹课後活动的近况。

「玩的...不尽兴...?」听过阿墨不明所以的词不达意,黑死牟复诵问道。

阿墨点点头。

「是的,大概是这样的意思。」他一边将调好的颜料放在了桌上。

「为何...?有谁...不让他们...玩游戏...了吗...?」黑死牟皱眉问道。

彼时他画布上是个满月高挂的朦胧黑夜,半空中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尾巴系着缤纷彩带,迎着清风悠游飞扬,可只有一只未免过於孤独,他正想着要画上第二只。

又听阿墨回道:「没有谁不让他们玩游戏,该是要说,缘壹大人太会玩游戏了,所以...」

见阿墨欲言又止,黑死牟停下笔来。

「你有...什麽话...便直说...吧...?」

阿墨又踌躇了一阵才开口道:「其实也不是什麽多严重的事情,只是不管缘壹大人玩任何游戏,那游戏都会很快就结束了,或者,玩到最後失去了兴致。」

闻言黑死牟扬起眉梢。

「比如...?」

「就拿捉迷藏来说好了,若是缘壹大人当鬼,不管躲在哪里,用不了多久时间,所有的孩子都会被他找到,换做相反,由别的孩子来当鬼,那麽只要缘壹大人不主动认输,孩子们便不可能找到他。」

「如果...缘壹一直...不认输...该要...怎麽处理...?」

「孩子们会开始下一个游戏,而我或者其它木灵会去将缘壹大人找出来...」顿了顿,阿墨又道:「只是需要花点时间。」

「...那麽...当缘壹...主动认输...之後呢...?」

「嗯...孩子里总会有人提出要玩别的,但不管是玩什麽都会遇到类似的情况,甚至有孩子因此吓到,他们说,缘壹大人就彷佛...」

「什麽都...看得见...一样...?」黑死牟接着说了下去,见阿墨神情惊讶,他将手中的笔放下。

这日课後,黑死牟照例让阿墨带着缘壹和神隐孩子们玩在一起,往常阿墨只是在一旁充当保姆,而今日的牠难得加入了游戏,并在时间将晚之际提出最後的捉迷藏。

当游戏进行到尾声,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回到了空地上,在确认过人数无误,阿墨和几个小妖带领他们前往殿堂休息。

当空地趋於平静,黑死牟正穿梭在一片低矮林子里,彼时天空已经开始暗下,大片的黑紫色渲染天边,徒留余晖上方的一点靛蓝慢慢消逝,光线稀微,而他丝毫不见阻碍。

自然屈身躲藏在这树丛某处的缘壹亦同。

若按照正常人类的岁数来算,当前生的黑死牟拥有通透的视野业已年届八十高龄,其根本的健全心智和所具备的实力已经足够将通透控制得当。更不用说生来便拥有这无双优势的胞弟於不得而知的峥嵘岁月里潜移默化,後在全盛时期将剑技达到了空前绝後的巅峰。

至於前生的缘壹是在哪时,或者如何学会控制通透的视野?将这些问题的缘由共同归类在那段峥嵘岁月的黑死牟不得而知,可他知道眼下仅只七岁的胞弟并不具备将通透控制自如的能力,以至於误会了世上所有的人都与他拥有相同的视野。

当天色完全变暗,黑死牟在个被蔓蔓杂草掩盖,破碎岩石堵塞的树洞中找到了那个屈身靠坐,双手环膝的赭红身影。

先不提得要拥有通透的视野才能找到这保证消声匿迹的藏身之处,光说此处与殿堂之间相隔着不算短的一段距离,若是真有哪个人类孩子足够耐心和勇气找来这里,黑死牟都想给他来点掌声鼓励,看来自家胞弟异於常人的天性还使得他体会不得玩游戏的真谛。

黑死牟心下还在感叹,此时坐在树洞里的缘壹已经抬起头来,即便隔着杂草帘子上的叶脉交织,他视线依旧清明。

「...兄长?」

许是隔了段时间没有开口,缘壹的嗓音有些沙哑,却听得出明显的诧异。

黑死牟抿了抿唇,他伸手拨开杂草帘子几步凑近,随後在那木头般不见丝毫动静的胞弟面前蹲了下来,接着缓声问道:「天都...黑了...你还在...这里...做什麽...?」

缘壹看着忽来乍到的兄长眨了眨眼,他无神的双目带着点倦色,信许方才还睡过了一会。

「我在玩捉迷藏。」似是想到什麽,他又补充道:「可是我刚才不小心睡着,现在游戏大概已经结束了。」其说话的口吻理所当然。

「你躲在...这麽遥远...又如此...隐密的...地方...其他孩子...怎麽有...办法...找得到你...?」

闻言缘壹垂下视线。

「可是我都找得到。」

黑死牟吁了口气,伸手轻轻梳理胞弟复又凌乱的发丝。

「缘壹...告诉哥哥...你现在....看到的...我...长的是...什麽样子...?」

「和平常一样的样子。」

「平常的...什麽样子...?」

此时缘壹拾起目光,幽深的眼中含着疑惑。

见状黑死牟沉思了一阵,後指着自己的侧脸,重新开口道:「比方说...哥哥脸上的...肌肉...和韧带...是否因为...说话的...关系...有些微...错动...?手腕上的...血液...是否因为...情绪起伏...稳定...而流速...正常...?」

「相对於今天上课的时候来看,兄长现在的血液流动因为心脏收缩的幅度较大而呈现等比加速的情况。」

「...」

眼前胞弟毫无抑扬顿挫的说明自己现下的身体状态,黑死牟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些什麽好,可无论如何,他知道眼下的胞弟正处於通透的世界中。

这时树上传来沙沙声响,是几只在枝桠间流窜的大尾松鼠。

黑死牟眉间一动,手指着树梢开口道:「缘壹...待在这里...的时候...可有...看到...树上的...松鼠...到处攀爬...?」

「有。」

「你平常...上山来的...时候...是不是也...常在树间...看见...?」

「嗯。」

「那麽...牠们的身体...也一直都...充斥着...肌理纹路的...模样吗...?」

缘壹听了摇摇头。

「有时候可以看见他们蓬松的大尾巴随着攀爬动作左右摇晃。」

「那尾巴...是什麽...颜色的...?」

缘壹想了下,接着说道:「有黑色灰色分明的,红棕色夹杂白色点子的,还有栗色与黑色成条相间的,很多很多种。」

「那麽多的...颜色...漂亮吗...?」

「漂亮,而且牠们的皮毛看起来很柔软,感觉摸起来很舒服。」

此时缘壹目光自树梢移回底下,後直直盯着眼前人仔细端详,似在认真寻找着什麽。

突然他伸出手到兄长面前轻轻比划。

「有时候我也可以看见兄长脸上的皮肤,好像晒了太阳之後也不会变黑。」接着慢慢将手往上移至眼尾,「兄长的眼睛是带黑的紫色,有时候会在夜里发光,很漂亮。」他喃喃低语。

那距离有些过近了,黑死牟下意识眨了眨眼,他睫毛轻颤,触碰到了胞弟捎带温热的指尖。

而对面缘壹在细探着什麽许久却未果,最终垂下眼脸讷讷道:「不过现在看不见。」

由瞳孔,虹膜,巩膜,半透明的水晶体直至脉络交织的视神经,层层叠叠,一次看见了太多,反而找不着原先最显而易见的纯粹。

通透的世界,分明什麽都看得见,却又什麽都看不见。

黑死牟在胞弟缩手之前伸手握住,他敛下目光看着手中与自己一般大小的掌心,尚未被剑茧覆盖的感情线,智慧线,还有一路连至手腕处的生命线。

「缘壹...你刚才说--」黑死牟顿了顿,重新开口道:「松鼠的...颜色有...很多很多种...看着...很漂亮...但你现在所见的...却不是...那漂亮的...样子...是吗...?」

缘壹轻轻颔首。

「你可知道...在其他人...眼中...那些大尾松鼠...一直都是...这麽漂亮...?」

缘壹听了抬起头来。

黑死牟继续说道:「那些肌肉纹理...血脉流动...他们一概都...无法视得...只有你才能...看得清晰...」

「为什麽只有我?」缘壹当即出声问道。

「因为--」黑死牟又一阵无声,胞弟的手在其指腹来回摩挲中跳脱自如的滑嫩肌肤,或者血肉鲜明的肌理纹路。他轻叹道:「因为...你是个...受到上天...恩宠的...孩子...所以你...拥有他人...没有的...另外一种...通透视野...可以洞悉...他人...看不清的一切...」

「可是我不想要这种通透视野,我不喜欢。」缘壹摇头说的斩钉截铁,犹自先前他表示对家主位置的抗拒。

「这是你的...天命...上天给了你...这无尽...优势...表示你是...特别的...」

「但是我想跟其他人一样就好。」缘壹漠然的语句诉说着强烈抗拒。

黑死牟有些无奈。

「缘壹...唯有...顺应天命...接受这份...难能可贵的...通透能力...方能平步青云...达到登峰造极...」

黑死牟说的过於艰涩了,仅是个孩童的缘壹并不能够理解,他只是倾身又道:「那兄长有这种通透视野吗?缘壹是和兄长一起出生,所以兄长也有这能力的,对吗?」

此时黑死牟藉由通透看见了胞弟左胸下的心脏正在异常鼓噪,那跳动急切,带出显而易见的紧张情绪,实际无须自己使用通透,难得在其眼底掀起的波澜已经足够他明了透彻。

前生的缘壹终其一生御风而行,彷如炙热日轮当空,不迫从容俯瞰世间,即便在魂归九天的余百年後依然唯其独尊。

可前生的缘壹同样终其一生都在追求能够落叶归根的无名生活,向往常人所拥有的平凡幸福。

独有千秋的至高成就在他面前形同草芥。

缘壹从来想要的,只是渺小一生。

而今世的缘壹亦同。

此时胞弟眼中两汪深不见底的幽潭篝火燃旺,殷切盼望,彷佛只有自己点头称是才能得到平静安歇。

黑死牟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托缘壹...的福...哥哥也...得到了...通透的...能力...」

此话方落,缘壹双目一睁,倏地所有在其心上,身上,眼中的所有喧嚣瞬间嘎然而止,他原先前倾的上身向後松懈下来,很快的,再度恢复成往常一般面无表情的漠然样子。

既是庆幸,也是安心。

然後黑死牟发现胞弟竟又开始犯困了。

他抿了抿唇,开口又道:「缘壹...眼下的你...只能被动看见...通透本身...转换而来的...视野...你想不想...试着...自己...控制它呢...?」

缘壹再度拾起目光。

「想。」

意料之中的答案,黑死牟嘴边扬起了极浅的弧度。

不过话说回来,这所谓控制通透的方法嘛...他还真的没有研究过,可最一开始,大抵和相由心生的概念差不了多少吧?

黑死牟想起了深锁在大殿内的水晶球,只要闭眼诚心凝想,睁眼便能看到相见的映像。

他从地上捡起了一片枯叶。

「缘壹...告诉哥哥...你现在...看见的...这片枯叶...长得是什麽...样子的...?」

「交织的叶脉已经没有任何残余水份,纤维正在缓慢脆化。」

闻言黑死牟眉间动了动,虽然这本就是通透世界的呈现,前生当年的自己在询问何以击败剑道老师时,胞弟也说过这般精准明确的回答,如此成熟,不若一个正常的七岁孩童。

黑死牟清楚缘由,可到底还没法习惯。

他沉默了半晌,开口又道:「那麽...你现在...将眼睛...闭上...」

缘壹听了歪下头来。

「闭上眼睛?」

「对...闭上眼睛...哥哥...再教你...下一个步骤...」

「好。」说罢缘壹乖乖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彷若回到白日里在案前上课一般,只是教材从纸上作业抄写换成了户外实作练习。

然後,失败,闭眼,重新想像,睁眼,失败,如此循环接连试了好几次。

当缘壹不知道第几次睁开双目,映如眼帘的依旧是那片脉络分明,纤维持续脆化的枯叶时,总是极富耐心的他竟也泄了气。

「兄长...要不我们今天就先别练习了?或许我还没有办法像兄长那般厉害可以控制通透呢。」

其低眉歛目,状似懊恼的样子倒有点像是个正常的七岁孩童了。

可黑死牟却不乐意了。

他的孪生胞弟可是举世无双的天佑奇才,控制通透这等小事怎会难得倒他?一定是自己教导的方式不对。

黑死牟左推右敲,脑内思绪快速轮转了一阵,後在胞弟复又困倦之际再度牵起他的手心一拉上前,趴搭一声就放在了自己脸上。

突如而来的触感令即将闭眼睡去的缘壹又一次清醒过来,其重归静谧的眼瞳泛起涟漪轻颤,他动也不动,木头一般望着眼前兄长。

脸颊上传来低火慢烧的温度,近前那过份专注的幽深目光使黑死牟感到迷离。

几度挣扎,他放弃似的叹了口气,这才拾起目光。

「缘壹...你现在...手里的触感...如何...?」黑死牟缓声问道。

「软软,滑滑的。」缘壹喃喃道,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始终不移。

还是过份专注了...黑死牟稍稍别开视线。

「好...你现在...再将眼睛...闭起来...」

缘壹听了照做。

见状黑死牟解脱般松了口气,後他握着胞弟的手,顺着自己的脸颊,一路摸索,仔细感受。感受着哥哥此时不再是血脉肌肉交错的模样,而是和手中的触感相仿,那样软软的,平滑的肌肤模样。

下巴、嘴唇、鼻子、眼睛、额间。

额间、眼睛、鼻子、嘴唇、下巴。

一路牵引,使之诚心凝想。

反覆数次,缓慢的,最後又回到了脸颊。

「好了...缘壹...你现在...睁开眼睛...看看...」

彷佛走了一趟远门,年幼的缘壹突然有些情怯。

他先是防备似的眨眨眼睫,歛目犹豫了半晌才重新拾起目光。

当缘壹真正睁开了双眼,他看见的是自己诚心凝想数次的,那双漂亮的黑紫色瞳眸,在这漆黑的林子里对着他发出柔和光芒。

***

缘壹终於可以好好融入神隐孩子们的游戏了,黑死牟感到欣慰,可不知为何,又玩过几回你追我跑的某日,缘壹迳自离开空地上,提早退出了游戏。

当人在寝间的黑死牟看见胞弟从门口进来,他纳闷问道:「你怎麽...这麽早...便回来...?」

「我想看看兄长在做什麽。」缘壹回道。

黑死牟听了扬起眉梢,他沉默半晌,复又问道:「缘壹...今日你和...其他孩子...都玩了些...什麽...?」

「今天玩了几次踢罐子,还有梅花荷花几月开。」

「你觉得...好玩吗...?」

缘壹侧头想了下,接着答道:「一开始还蛮好玩的。」

「为什麽是...一开始...?」

缘壹犹豫了一阵,後才说道:「因为玩到後来不知为何有些人的心跳会开始过於躁动,那会让他们具有攻击性,我不太喜欢。」

闻言黑死牟一时未语,此时缘壹已经拉了张椅子摆至案前。

「今日的游戏...你总共...赢了几次...?」待胞弟在自己对面坐下,黑死牟又问道。

「每一次。」缘壹想都没想便回道。

黑死牟内心叹了口气。

「或许...那些心跳躁动的...孩子们...只是想要...赢得游戏...」

缘壹听了眉间一动,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吗?」

「嗯...我想...」黑死牟语气低沉,「就算只有...一次也好...他们也想...赢得游戏...所以才会...这麽使尽全力...」他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斟字酌句。

缘壹顿了顿,随後垂眸陷入沉默,动也不动彷佛没有灵魂的木偶。

此时黑死牟伸手抚上胞弟的发梢。

「可缘壹...你要知道...这并非你的...不对...那只是因为...」你生来便是高人一等的天造之才。

这时木头般的缘壹眨了眨眼,靠着兄长的手心抬起头来。

「兄长,如果他们很想要赢,那我是不是就让他们一点呢?」

面前胞弟的目光一瞬不瞬,他神情认真,态度恳切,没有半点自视甚高、毫不在乎,对下位弱者的虚假怜悯。

黑死牟心下突然一阵释怀。

「你若是想...这样...那便...这样吧...」

而後缘壹在案前趴了下来,静静看着黑死牟检查自己的作业直到结束。

缘壹话是这麽说了,黑死牟也深信他的确会这麽做,只是尔後的每回却如同今日,缘壹总在玩过几场游戏後便下了场寻找黑死牟的身影,有时候是在寝间,有时候会在瀑布前方,他总是默默坐在一旁等待兄长完成手边的事情,後在兄长事情忙完告诉他今日天候不佳想玩双六棋,今天风大想去放风筝,或者,拽着兄长的衣袖来到大殿上,听教主大人讲故事听到沉沉睡去。

久而久之,缘壹便不再上空地去了。

「嗯~我在想,或许缘壹大人终归不是那麽喜欢需要分出胜负的游戏吧?不过,和在户外跑来跑去的团体游戏比起来,偏静态点的活动确实也比较符合他的个性啦,能受到他的青睐也是自然,比方说听本座讲故事之类的啊~」童磨得意说道,他哗啦一声掀开手中摺扇,金色的扇面在朝阳下闪着亮晃晃的光芒。

「放风筝...难免要跑...这要算是...什麽...静态活动...?」黑死牟不解问道。

彼时他俩又站在了神木底下为着缘壹的人际问题探讨一二。上回拿着条细绳漂浮在半空中测量神木树围的木灵们眼下正和底下一群山彦将花了几日搬运而来的乾草梳理编织。

「哎呦黑死牟阁下别这麽严格嘛~再怎麽样风筝您线牵着也不会跑多远哪~重点也不需要分什麽胜负,人也只你俩二人,而且--」

「而且什麽...?」黑死牟皱眉道。

而且,大概还有些别道不明的原因吧。如此思忖的童磨扬起摺扇遮住半边脸庞,看着一脸纳闷的黑死牟笑得意味深长。

「你再笑得...这麽欠揍...小心...我的拳头...」黑死牟咬牙切齿道。

闻言童磨忙垫脚倒退三步,那衣袖翩飞的姿态浮夸非常。

「本座是要说~既然缘壹大人喜欢静态点的活动,那麽他大概也会喜欢本座开班的翻花绳课程吧~还有啊~不是本座要多管闲事,只是黑死牟阁下若总是火气这麽大,当心小小年纪就给气出皱纹来喽!」

黑死牟对童磨句末的赘言置若罔闻,迳自又道:「翻花绳...这玩意...也需要...特地...开班授课...?」

「嗳这黑死牟阁下便有所不知了~这翻花绳平时说容易是容易,可要困难起来也是能够让您瞠目结舌的~」

「是这样吗...?」黑死牟说的嫌弃,摆明了不相信。

「那是当然!」童磨又哗啦一声将摺扇收起,小小的身影仙鹤一般飞回黑死牟面前,仰起头来神气道:「前生的下弦五要用血鬼术才能使出来的样式,本座人类之身便能轻松做到,若您不信下次带缘壹大人一块来看看?顺便再让他和其他孩子多做接触如何?」顿了顿,他又道:「就算缘壹大人也翻花绳无敌,其他孩子总不会因为翻花绳这玩意而情绪高涨到具有攻击性吧?」

黑死牟听了眉间一动,童磨这提议还算正紧,何况静态活动总是比较好做言语交流,若缘壹去了真能和其他孩子打成一片,即便总是相处短暂,起码懂得些初步应酬,长此以往也算是件好事。只不过...他寻思了一阵,开口又道:「这翻花绳的...学生...该不会...都是...女孩子吧...?」

闻言童磨笑了出来,促狭问道:「怎麽?黑死牟阁下是担心弟弟被哪个小姑娘抢走吗?」

黑色牟皱起眉来。

「在胡说些...什麽...?缘壹可是..未来要...继承...武家家主...的人...若总是和...女孩子...玩在一起...可成何体统...?」

「嗳原来如此~但这您大放心~这翻花绳不论男女,只要是小孩子都会喜欢的啦~」童磨呵呵了两声,忽而故作神秘说道:「不过除此之外,您还有别的原因吧?」

黑死牟听了扬起眉梢。

「还会有...什麽...别的原因...?」

「本座也不知道呀~」

看着面前那朝自己挤眉弄眼,笑得毫不正紧的极乐教主,黑死牟终是忍不住,一拳头又敲在了他脑壳上。

虽然被气得牙痒痒,当得知童磨的开课时间,黑死牟还是牵着缘壹来到殿堂後方的缓坡上。在说服了胞弟跟着其余神隐孩子们去到草地上就坐,他人独自站到了最後方。

看到那抹赭红身影很好的融入在众多孩子之中,黑死牟又一次感到了欣慰,这让他有多余的心思留给周边视野,彼时冬季的最後一缕薄冰已经散去,春风拂过草原掀起一片欣欣翠绿,花团锦簇遍地。

在这春光明媚的良辰配上眼前这奼紫嫣红的美景来开班,黑死牟不得不承认童磨这授课时机找得可真是恰当。

而後又一阵花香沁风吹过,戴着莲华帽冠的教主大人开始教起了翻花绳。

神隐的孩子更迭有时,停留在山上的时间亦不会超过十天,眼下坐在缓坡上的众孩子是昨日刚到的新鲜人,实际上翻花绳在日本民间要属双人花式较为流行,但为了让孩子们能够快些熟悉,童磨自然从最基本的单人样式教起,此时他人站在最前方岩石上,拿着条头尾绑结的细红线呈起绳状态。

而站在最後方的黑死牟则藉由一旁的木灵们得知接下来的步骤。只见认真听课的阿墨正将红绳绕在双手的大姆指与小姆指上,接着从靠近身侧的那一方绳子卷起,再次绕於大小姆指上分别形成小圈,後用右手食指自左手小圈下方勾起,左手依样画葫芦,最後将大小姆指外侧底下最初成型的绳子松开,双手延展。

当一颗六芒星出现在阿墨手中,黑死牟眉间一动。

好吧,虽然此前睥睨着童磨的翻花绳课程,可说老实话,要说前生还作为人类小孩的继国严胜是否亲身玩过翻花绳,活过逾百年的老人鬼黑死牟还真的没半点印象,眼下他看着阿墨将六芒星拆解,开始下一个蝴蝶结的花型,他瞄了眼前方,确定站在中央的童磨正专心在手舞足蹈,他遂原地跪坐,顺手拿了条红绳摆弄起来。

而後是金鱼、小船、山峰、鸟居...一个个花型在黑死牟手中呈现。

虽然是小孩子的把戏,不过,也还算挺有趣的...黑死牟摆弄着手中缠绕到一半的七颗宝石内心思忖着。

「唉呦我们黑死牟阁下做得还顺利吗~?是否需要本座来提点一番呢?」

耳边陡然出现的高亢笑音令黑死牟冷不防一颤,手中绳结没勾住落下大半,原本快完成的花型瞬间变回一圈红绳,他顿时气恼,抬起头瞪着眼前那一脸灿笑的极乐教主。

「你人...不是站在前面...忙活吗...怎麽有闲暇...过来这里...?」

「哎呀本座是在忙没错~只是刚才碰巧看见了黑死牟阁下也在一块上课,本座一时情绪激动便飞也似的过来了~顺便看看您有没有需要本座协助的地方呀~」

「没...有...」黑死牟说的咬牙切齿,後他捞起掉落膝上的红绳,三两下便将方才失败的七颗宝石做了出来。

见状童磨点头笑道:「呦~真不愧是我们黑死牟阁下,不过做是做出来了,可若要说做得完美倒还差了点距离。」

闻言黑死牟歛起双目。

「什麽意思...?」

「就是说~即便这七颗宝石的花型总得来说要算是初阶程度,但绝大部份的孩子都没法学会精髓,主要是虽然步骤不多,但要翻的漂亮可没那麽容易~就拿您做的来说罢~瞧这七颗宝石形状大小不一的,可不是离完美还有点距离吗~?」

说罢童磨华丽转了个几个圈顺势倒退几步,深怕遭受即将而来的拳头攻击,却见黑死牟预料之外的低下头来,其审视手中花型的姿态过於认真,原先毫不正紧的童磨反而开始发窘,他不禁几步上前,正要出声叫唤,本来一动不动的黑死牟忽而抬起头来,被唬了一跳的童磨险些向後跌倒。

「黑死牟阁下怎麽突然又严肃了起来呢?」童磨苦笑道。

此时黑死牟彷佛才清醒一般自顾自开口:「你刚才说...这花型...要翻得漂亮...并不容易...那缘壹...翻得如何...?。

童磨听了眉间一动,得意笑道:「缘壹大人一开始也翻得有些差强人意,不过经本座稍加提点便抓到了精髓,您瞧,他这不正在教导其他孩子吗?」

黑死牟循着童磨所指望去,便见不远处胞弟周身围绕着几个手中缠绕着红绳,正在认真听讲的孩子们。虽然背对着自己,可黑死牟知道,眼下的缘壹比在广场上玩奔跑游戏要高兴得多。他将视线移回,接着将手中那不甚完美的七颗宝石朝眼前童磨递上。

「所以...这得怎麽做...才能做得...完美...?」

「嗳疑?!」

眼前童磨露出极度惊讶的表情,黑死牟皱起眉来。

「怎麽...?不能问吗...?」

黑死牟向来自尊心高,可为了追求卓越,他同时也不耻下问,犹自他前生作为鬼杀队的月柱,即便对胞弟怀有复杂心绪亦未曾踌躇请教。

童磨一听忙挥起双手。

「不不不,只是听见黑死牟阁下这麽说,本座心上有些感动罢了~」说着他作势扬起衣袖抹了抹眼角。

见状黑死牟复又咬牙切齿。

「你教是...不教...?」

「教,教,当然教!」

翻花绳的课程大概持续了一个时辰後进入尾声,这时孩子们也几乎坐不住了,有些甚至没将课程听到最後。

当黑死牟解下最後一个花型自原地起身,彼时山坡上开始传来孩童们此起彼落的玩闹声,他抬头眺望散落一片的众孩子和小妖们,试图寻找胞弟的身影却遍寻不着。

黑死牟觉得纳闷,遂朝着山坡又走了段距离,後看见缘壹和几个孩子出现在更後面的花海之中,他认得那些孩子是方才上课待在缘壹周围的,此时一个小女孩正将个花圈挂在其脖颈上。

见状黑死牟扬起眉梢,他就地停下脚步,看着远方胞弟自一旁摘下些花朵。

「黑死牟阁下在看什麽呢?」

又是那道高亢的嗓音从背後响起,这次黑死牟没有吓到,却也懒得再回头骂人,只是将手中红绳交还给声音的主人。而收下红绳的童磨也没想等到黑死牟回答,迳自又道:「唉呦,看来我们缘壹大人的女孩缘挺不错的嘛~」

黑死牟抿了抿唇,开口叹道:「结果到课程的...最後...缘壹还是...没能和...男孩子...打成一片...」

「啊--是这样没错啦...不过~~也没人规定武家家主一定得交际应酬吧~我们靠的是坚强实力呀~」童磨拿起手中扇子一挥,开口又道:「何况,换个念头想,虽然我们缘壹大人生性文静了点,可起码将来会是个好丈夫啊~」

这什麽莫名其妙的结论?黑死牟腹诽着,此时他脑中闪过什麽,开口又道:「既然如此...你有空...帮我个忙...如何...?」

「喔?什麽忙?本座使命必达~」」童磨笑脸盈盈,手中扇子又是一挥。

「就是...」黑死牟垂眼沉思了一阵,後开口道:「你有空...帮我在水晶球里...找个人...」

「找个人?谁?」

「缘壹他...前世的妻子...」

「蛤?!前世的妻子?!」

若说童磨方才的惊讶都是装模作样,此时的反应便是真心实意。见黑死牟点头称是,他接着又道:「为什麽要找?何况,这都五百年过去了,人家早投胎了吧?」

「这也...不一定...既然缘壹...好端端地...出现在这异世...那麽他妻子...或许也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

「这...您有什麽根据吗?」

「没有。」黑死牟说得简洁有力。

「...那本座怎麽找?我连她长什麽样子都不知道哩!」童磨有些无语,「话说回来,为何黑死牟阁下不自己找呢?」

「你不是才说...使命...必达吗...?」

黑死牟这话令总是伶牙俐齿的童磨噎了一下,他忙辩解又道:「我就是过於惊讶了,所以好奇问您一下而已!」

「唔...我是想...总归来说...你所接触过的人...要比我多得多...就是用...想像的...也比我自己找...来的...有效果...」

黑死牟这话说的极度认真,有道理又没有道理的,童磨嘴巴动了动,一时竟找不出话头来反驳。

「怎麽...这忙...你不愿帮吗...?」

黑死牟睥睨了童磨一眼,後垂下眼睫不再说话,此时他的模样在童磨看来与其说是个七岁孩童在赌气,倒不如说是个闹别扭的老人家更贴切一些。

这...要算是黑死牟阁下请人帮忙的另类姿态吗?在内心扶额的童磨如是想着。

「我...我没有说不帮忙啦~」分明是更加年幼的五岁孩子,童磨却不自觉放轻了语气,「只是说,既然我们都降生异世重新开始了,您何不顺其自然,让缘壹大人也重新结缘呢?比如,那些女孩子怎麽样?」

闻言黑死牟抬起目光,视线又落在了远方胞弟身上,此时那赭红身影背对着自己,正和个女孩蹲在地上不知在捣鼓些什麽。

黑死牟沉默半晌,终是摇了摇头。

「你说的...不无道理...可若是能找到他...前世的妻子...岂不是...更好...?」

「可找到了接下来呢?感情这事还是得要时间培养的吧?」童磨不放弃说道。

「唔...我想...等找到了...自然会有方法...」

见眼前黑死牟态度坚决,童磨无奈叹了口气。

「好吧,不过,您起码给我点线索吧,要不这大海捞针的,本座连那针是长是短都没法筛选呢!」

一听童磨松口妥协,黑死牟整个人又精神了起来。

「我记得缘一的...妻子...单名一字歌...有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

「黑曜石?是很黑很黑的石头吗?」

闻言黑死牟皱起眉来。

「你活到...这把...年纪...连黑曜石...长什麽样子...都不知道...?」

「本座至多才五岁,自然没见过什麽黑曜石了,黑死牟阁下何不给本座指点一下迷津呢?」童磨吐着舌头,促狭说道。

没预料到童磨的厚脸皮,被反将一军的黑死牟着实愣在当场,半晌,他才缓慢说道:「黑曜石的种类...很多...但总之...该是吸取了...最纯净的...日月精华...天地间罕有的...那种...其表面纯黑...光照显褐...透明度高...乃黑曜石中的...极品...像这样的...够你...参详了吗...?」

生性喜闹的童磨原本只是想逗一下眼前的固执老人,却见其面色严肃,细细讲了好长一串,这下子反而不好再捉弄什麽了,他只得拉起长音高声道:「嗳够了够了~本座会去想想办法的~您先忙活去吧~」说罢这戴着莲华帽冠的极乐教主扇子一收,人便坐到山彦背上潇洒而去。

童磨离开的动作过於乾脆,黑死牟一时反应不过来,待想出声叫唤,另一边却传来了步伐缓缓,他循声转头,便见原先落在远处的缘壹不知何时已朝自己走来,而方才在其左右的孩子们已不在视线之中。

待缘壹来到黑死牟近前,便见他脖颈上正挂着个杜鹃花圈,花圈色彩缤纷,搭配上那张万年不变的面无表情,黑死牟顿时感到忍俊不禁,他低头状似浅咳一声,复又抬头问道:「刚才不是...在玩吗...?怎麽...过来了...?」

莫不是这般静态活动也不得胞弟青睐?暗自猜测的黑死牟突然生出点愁绪来,却见眼前人自身後拿出个东西递到自己面前,那是一串同样色彩缤纷的花圈。

「这个花圈,送给兄长的。」缘壹开口道,其平淡漠然的嗓音一如往常。

黑死牟愣了愣。

「这是...你做的...?」

缘壹点点头。

「男孩子...怎麽做这...女孩子的...玩意儿...?」黑死牟嘴上责备着,手却将花圈接了下来。

那花圈手感扎实,茎叶缠绕稳固不至於短时间内瓦解,可见制作者手艺并非等闲。外紮成圈的鲜花雅致多彩,颜色较杜鹃更加鲜艳。

「这花圈...很容易做吗...?」

「不难,只需确认过花茎的韧性强度是否足够,然後挑选条件相当的组成便行。」

原来这孩子是开了通透啊,怪不得头一次制作便上手,黑死牟恍然想着。

他稍稍把玩了下手中花圈,开口又问道:「这是...什麽花...?」

「刚才教我的女生说这是樱花草。」

「樱花草...倒是跟樱花...长得...一点不像呢...」黑死牟喃喃道。

「但还是挺漂亮的吧?兄长觉得呢?」顿了顿,缘壹又道:「兄长,喜欢吗?」

此时他眼底的两汪幽潭泛起连翩颤动,其目光游移在黑死牟的脖颈与手上的花圈之间,淡淡的,带了点显而易见的期盼。

「何况,换个念头想,虽然我们缘壹大人生性文静了点,可起码将来会是个好丈夫啊~」

方才童磨的话忽而跃上黑死牟脑海。

缘壹这孩子,连对待兄长都如此温柔,将来自然会是个好丈夫了。黑死牟嘴边扬起浅浅笑容,接着将手中花圈戴到了脖颈上。

***

当黑死牟挂在床沿的樱草花圈枯萎谢尽,缘壹又给挂上了新的,如此日复一日,直到花季结束,大地重覆新貌。

时序进入六月,此时由稻草编织成辫的注连绳已经环绕上神木的壮阔树干,与之配饰的纸垂和鲜花相间其中,时不时随风轻晃。

而教派殿堂也在童磨当家之後首次迎来了祭典活动。

眼下面对大殿神像的空地上摆了个临时祭坛及两桌鲜果酒水,顺着空地边缘以木桩支架做底,放满了整圈刚摘下的笹百合,其白色花瓣温润,边缘染着点粉红,清雅芳香随风吹遍山野溪涧。

最早源自古日本飞鸟时代的三枝祭,当时作为国家祭典是为人民祈福消灾用途,仪式约在巳时过半开始举行,由四位巫女对神做献花和御酒的仪式,後手持百合围绕成圈跳神乐舞。

而今身处平安时代的童磨标新立异一改前承,跳舞的人从四个变成了一个--

本来也不是只他一人的,只是被黑死牟劈了一身无形剑气连帽冠都飞出了头顶,接着又让玉壶在後厨喂食了一肚子口味怪异的团子後,童磨决定舍弃那些不懂情调的同伴,由作为殿堂最高位者的他独揽祭神大梁。

眼下身着素衣红裙的教主大人正拿着根百合花枝站在空地上做最後的舞蹈练习,只见他兴高采烈转着圈圈,其周身围绕着许多小妖和人类孩子,口中唱着日本书纪里的三轮歌宴之歌,一边打着节拍。

那场面异常欢愉,连向来不苟言笑的黑死牟都沾染上喜悦的气息。此时他正在空地的一边忙帮着玉壶制作糯米团子,这是待会中午要发给小妖和孩子们的点心。

眼下这批神隐孩子已经在此地待了超过十天,原先黑死牟是打算前两天就带他们下山,可童磨以祭典越热闹越好的理由硬是多留了孩子们两天,待今日夜晚再将他们送下山。

可惜这时间还太早缘壹没法亲身参与,黑死牟听着耳边传来的嘻笑声暗忖着,可话又说回来,眼下童磨为祭神所跳的神乐舞,虽然多少有些出入,可在根本意义上仍是与那位承袭了日之呼吸的少年所跳的火之神乐舞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知道前生作为无惨大人下属的童磨是以什麽样的心态在跳这支舞的呢?不过这也没什麽要紧,横竖也不在前生了,今世的他就是跳火之神乐舞也只是为了营造气氛而跳,黑死牟心想着,一面舀了勺馅料塞进糯米团揉捏起来。

当缘壹在午间抵达了山上,彼时童磨持花献舞的祭神仪式已经结束,面向大殿的祭坛桌案已经撤下。

眼下正值午膳时间,由於伸出来的小手数量众多,黑死牟让孩子们十个十个依序站好,後他扛着整篮用苇叶包好的糯米团子,眼明手快一排一排迅速发放,发放的过程十分顺利,直到最後一排却传来了窸窣哭声。黑死牟闻声转头,便见一个年幼男童正泪眼汪汪看着自己。

「怎麽了...?」黑死牟皱眉问道,他并不擅长应付这种情况。

「我...我没有拿到团子...」可怜的幼童说着又抽噎起来。

「没拿到...?怎麽会...?」

自己明明算得刚刚好的...黑死牟纳闷着,随後其目光逡巡在小妖和孩子们之间,却未发现任何蹊跷,虽然不大相信,他还是扬声道:「有谁...多拿了...团子吗...?」

此时空地上熙熙攘攘,黑死牟的话声很快便消失在一片闹哄哄之中,他没有办法,暗忖着再回後厨一趟,却见眼前发放到最後一排的孩子们正在咬着耳朵,他们目光交流的动作迅速,流连在近前那委屈巴巴的幼童以及--

此时黑死牟敛起目光穿过孩子身後,探向他们的意有所指,然後,一抹熟悉的赭红色身影映入眼帘,只见他独自坐在角落,伏在膝上的手中赫然是颗糯米团子。

黑死牟眉间动了动,放下手边竹篮朝那赭红身影走去。

这时坐在边上的缘壹正低头盯着手里包覆在苇叶之中的团子,在通透的世界里可以看见团子的内馅饱满紮实,他想着该要从哪边下口才恰当,深怕浪费了丁点红豆。

「缘壹...」

兄长的叫唤自耳边传来,缘壹拾起目光。

「兄长午安。」其平板漠然的问安与往常无异。

黑死牟抿了抿唇,开口道:「缘壹...你手上的...团子是...」他话说到最後视线下移,看着胞弟双手小心端着糯米团子的模样,不知为何原本要质问的话却说不出口了。

眼前兄长话说到一半便没了下文,缘壹歪着头,不太确定道:「团子是刚才跟兄长领的。」

「我知道...」黑死牟叹了口气,他指着不远处依旧可怜巴巴的幼童说道:「你手上的...团子...是那个...孩子的...你该还给...他...」

缘壹听了一愣,开口又道:「那我的呢?」

「你不是...才从家里...吃过...午膳...?」

闻言缘壹低下头来不再说话。

黑死牟有些伤脑筋。

「後厨...应该还有一些...早上做剩的...等等让...阿墨...拿给你罢...?」他尝试说道。

缘壹动了动眼睫,重新抬起头来。

「那後厨的也是兄长做的吗?」

黑死牟摇摇头。

「应该是...玉壶...或者阿墨...牠们做的...」黑死牟不大肯定道,毕竟他自己做的数量算的是刚刚好,事实上也的确没错。又见胞弟重归沉寂,黑死牟无奈又道:「又怎麽了...?」

「我也想吃兄长做的点心。」

「你这孩子...怎的如此...」

黑死牟任性二字还在嘴边,便见眼前胞弟将团子外层的苇叶收覆,颇有绝不让别人抢走的架势,他嘴巴动了动,一时说不出话来。此时空地上的小妖和孩子们大都找好了地方坐下,开始吃起分配到的鲜果团子,现场欢笑阵阵,黑死牟却觉得夹杂了什麽委屈哭声。

最终他叹道:「好罢...你先将...这团子还给...那孩子...哥哥去後厨...再给你...做一个...」

殿堂前空地上话声鼎沸,殿堂後厨房无声清幽,房门外头摆着方才搓团子用的木桌,黑死牟来到案前掀起竹笼罩子,里面放着装了糯米和红豆馅的小锅,他伸手捏起一团糯米掂着份量,接着在桌上寻找着什麽,此时一把勺子自身侧递了过来,是随其脚步默默跟上来的缘壹。

「怎麽不在...空地上...玩下...?」黑死牟接下勺子,开口问道。

「我想看兄长做团子。」

缘壹说是这麽说,人却走到了一旁檐廊下坐着,他两只小腿轻晃,抬头看着天际的眼眸静谧无波,彷佛与世隔绝,却又像在等待着什麽。

而他的确在等待着什麽。

当黑死牟放下勺子,缘壹发现猎物似的迅速转头,复又来到了案前,直直盯着兄长双手揉捏的动作一瞬不瞬,盯着盯着,忽然他开口道:「兄长,团子左上方的厚度相较其他位置薄了些,未免馅料掉出来,或许该再加上点糯米。」

闻言黑死牟动作一滞,随後一手背敲在了缘壹脑壳上。

「通透...不是让你...用在这种...地方的...」不顾胞弟一脸的不明所以,黑死牟责难道。

当黑死牟洗净双手,缘壹又坐到了檐廊下吃起刚做好的糯米团子。

「好吃吗...?」黑死牟上前问道。

「好吃。」

见胞弟双手捧着团子吃得小心翼翼,一边扬起下颚将漫在嘴边的馅料舔进嘴里,黑死牟嘴边浮起一丝笑意。此时他忽然想起什麽,遂开口道:「哥哥有个...礼物...要送你...你在这里等等...?」

缘壹眉间一动,随即颔首称好。

於是黑死牟自後厨走至寝间拿了布包又往回走,刚走近厨房便听门外有传来话声。

「您为什麽称呼兄长是上壹大人?」

这是缘壹的声音,黑死牟暗忖着,他拉开前门拾步上前。

「呃...因为上壹大人就是上壹大人啊。」

嗯?这是玉壶的声音,莫不是空地上的食物不足了?黑死牟关起门扉加快了脚步。

「但是兄长的名字叫继国严胜,不是上弦壹。」

此时黑死牟停下了脚步。

「嗯?可是我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叫的了呀...」

玉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为难。

「嗳嗳你们在说黑死牟阁下的名字怎麽啦~?」

一声更稚嫩的嗓音响起,是那惟恐天下不乱的童磨,眼下他不在空地上凑热闹,跑来这冷清的後厨要做什麽?黑死牟纳闷着,这时耳边又传来了缘壹的声音。

「为什麽教主大人总称呼兄长为黑死牟阁下呢?」

「呃~那是因为--」

当黑死牟踏出厨房後门,身侧屋檐下正站着方才出声的三人,一旁还站着童磨的坐骑山彦以及大概是随玉壶前来帮忙的阿墨佳禾。

此时话说到一半的童磨脸上罕见出现了为难,黑死牟忙拾步上前,开口岔开了话题:

「你们怎麽...都在...这里...?」

童磨第一个反应过来,扬声说道:「喔喔~本座是特地来通知您俩待会持花游行要开始啦!」

游行这桥段亦是取自三枝祭在飞鸟时代巫女们带着孩童遶境大街小巷的景况,而今教主大人取代了巫女,大街小巷换成了以殿堂为起点,绕行周边山间水涧一圈,沿途会有飘浮在半空的小妖洒下花瓣纷飞,这是童磨自己添加的桥段。

黑死牟点点头。

「我让缘壹...换件...衣服...就过去...」

「好喔~那本座这就先走啦~记得动作快点喔~」说罢童磨挥挥衣袖,坐上山彦後背扬长而去。

看着童磨飞也似的逃跑身影,黑死牟挑了挑眉,他接着转身问玉壶有何事,一听果真是空地上的点心不够了。

「不过剩下的佐料也不多,总之就做了几个塞给那些嘴馋的小鬼头罢。」玉壶如此思量道。

後黑死牟和玉壶商量留下了阿墨。

待玉壶拿着竹篮离去,未等黑死牟开口,已经安静许久的缘壹出声道:「兄长,为何大家都不叫您的名字呢?」

这话题竟然还在...黑死牟有些无奈。

「这些...都是我的...名字...他们那样...称呼...并没有错...」

「可兄长的名字是继国严胜啊。」

「是--」

正想着要如何搪塞的黑死牟突然一窒。

眼前重归默不作声,仰头等待自己回答的胞弟目光幽暗,与前生幼年,直至长大成人的缘壹毫无二致,那深邃的暗红色眼眸冷寂无神,稍带着复杂情绪悄无声息,犹自前生出现在七重塔下,那即将寿终正寝的苍老缘壹。

「多麽悲哀啊...兄长...」

那话声混着悲痛、困惑、叹息,或许,还有对兄长的放弃。

实际上那也不是什麽兄长,对他来说,真正的兄长继国严胜早在久远的六十年前便死去,站在眼前的,不过是只披着兄长皮囊的食人鬼罢了。

而後日轮刀起,刀落。

苍老的继国缘壹想要斩去的并非其孪生兄长继国严胜,而是鬼舞辻无惨的手下上弦之壹,那个被唤做黑死牟的六目恶鬼,即便最终凋零,亦未曾手下留情。

那份诛杀致死的决意,就是换到了现世也不会有所改变。

覆水难收。

黑死牟忽而感到旁徨,许久没有感到的虚无陡然包覆全身。

「缘壹...我...」

黑死牟脑中混沌,一时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他甚至还没想到那句子该如何组成。

此时一双手握住了他的,倏地一股低烧似的温热自手背传来,黑死牟冷不防倒吸口气,他下意识想要抽离,不想那握着的力道反增不减,後那股温热开始蔓延,如星火燎原,直将紧挨着黑死牟全身的空虚感燃烧殆尽。

彷佛漂浮虚空的双脚落地,伴随着一道熟悉的平板声线自近前响起。

「兄长?您怎麽了?」

黑死牟抬起头来,本来坐在廊边的缘壹不知何时已经起身,原先徘徊在眼底的困惑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轻浅的担忧泛颤。

「没事...」黑死牟叹道:「缘壹...不喜欢哥哥...那些名字...是吗...?」

「没有。」缘壹随即摇头否认,他握着兄长的手心紧了紧,「缘壹没有不喜欢。」其耳边的日轮花扎随其动作左右摇晃,彷佛晃出了光来。

「是吗...?」那光过於刺眼,黑死牟别开了视线。

「是,不管是黑死牟还是上弦壹,那都是兄长在极乐教里的称号,对吗?」

黑死牟听了抬起头来,眼前胞弟又恢复往常的面无表情。又听他说道:「这是方才阿墨告诉我的。」

黑死牟看向一旁阿墨,只见那幻化成孩童的木灵正担心看着自己。

原来这问题是这麽容易回答的吗?黑死牟暗忖着,前生沾满腥血的三只恶鬼在灰飞烟灭後降临异世,即便得到救赎亦无可饶恕曾经造过的罪孽,却求背负原先的血债还能重新开始,以极乐教做为前生与今世斩不断的连结象徵...眼下想来竟是再合适不过了。

黑死牟笑着叹了出来。

「没错..这样你能...接受吗...?」他眼睫依旧低垂,未敢直视锋芒。

缘壹点点头,他盯着黑死牟的目光一瞬不瞬。

「只要是兄长的名字,缘壹都喜欢。」

闻言黑死牟抬起头来,此时一阵清风吹过,摇晃了缘壹耳边的花扎饰牌,刺眼的锋芒在他眼中成了浮光掠影,复归暖晕明澈。

黑死牟从寝间拿出来的布包里装着一套崭新的水干服饰。

水干服乃平安时代武家男童所穿的短上衣便服装束,领口以绳带从右肩向左肋方向绕至前胸再系结固定,接着将上装斜门襟连同後裾塞入裤袴里,最後束紧腰绳便完成。

当黑死牟替胞弟束紧腰绳後抬起头来,他禁不住一怔。

总是穿着赭红色旧衫的胞弟,此时一身赤红底麻叶白花与藏蓝色的水干装束,衬得他唇红齿白,整个人焕然一新,再加上那张没有灵魂般的木然表情,在黑死牟看来宛如是个巨大版的雏偶娃娃。

日本独有的女儿节从平安时代的贵族女眷在办家家酒给人偶穿上衣裳的游戏起头,直至江户时代以装饰人偶庆祝过节开始广传民间,到了大正年间,逢女儿节在雏坛摆饰雏人偶的习俗已经具有相当的规模,雏人偶会随着年岁增长而增加,而後代代相传。

「兄长?」

胞弟捎带疑惑的声音让黑死牟自思绪中回过神来。

真是,想远了,黑死牟暗忖着,看着眼前歪下头看着自己的巨型雏偶,他伸手替他理了理头发,再顺了顺其耳边的花扎,最後顿了顿,终是忍不住朝那鼓鼓的脸颊捏了一把。

总之就是,相当的,可爱呢。

自指间传来的触感滑嫩柔软,令黑死牟心上也生出了一片柔软。

「好了...你随阿墨...去找...教主大人吧...」

「那兄长呢?」

「哥哥...有点事...晚点再去...找你罢...」

於是化身巨型雏偶的缘壹手持笹百合随着兴高采烈的教主大人走在山间道路上,其身侧跟着阿墨,後头还有长长一排的小妖及人类孩童,随着沿途各色花卉落英缤纷,此起彼落的欢笑声不绝如缕。

缘壹伸出手掌抓住了自半空飘下的几朵小花,那花朵共五瓣,是偏蓝的紫色,他觉得挺漂亮。

此时一道高亢嗓音自耳边响起:

「喔~是蓝雪丹哪~」

缘壹闻言转头,便见矮了他一颗头的教主大人正笑眯眯看着自己。

「您说这紫色的花叫做蓝雪丹?」

「是的没错~」

缘壹顿了顿,开口又道:「它是夏天生的花种,怎麽名字里面有个雪呢?」

「嗯~~」这本座怎麽会知道呢~童磨暗自苦笑,面上他彩虹色的眼瞳转了转,开口笑道:「本来这天地的树木花草皆有灵性,或许是因为这花虽然生性如冰雪般冷漠,可却偏偏喜欢太阳的缘故罢~」

「原来如此。」

见缘壹认真点头,童磨不禁对自己随口胡诌的答案感到自豪。

此时缘壹又开口道:「兄长,好像也很喜欢太阳。」

童磨听了先是一愣,接着瞄过其挂在耳边的日轮花扎,那双深邃的暗红色瞳眸,他又笑眯眯道:「缘壹大人说的似乎没错哪~本座看黑死牟阁下的画作上确实经常出现太阳呢~」

缘壹又一次认真点头。

正当童磨以为你问我答的游戏结束时,冷不防又听见缘壹问道:「方才兄长说他有事要晚点才会过来,教主大人可知道是什麽时候?」

「嗯?喔--」童磨脑中想起了什麽正待发话,此时他发现缘壹手中拿着的笹百合似乎比别人茂盛了些,仔细一瞧,遂瞧出了两株花枝来。三枝节传统每人人手一枝百合,缘壹手持两枝百合,显然其中一枝是留给别人的。童磨眉间一动,後开口叹道:「嗳黑死牟阁下还没跟您说啊?」

「要说什麽?」

「嗯就是...」童磨瞥了眼似乎回了神魂的缘壹,首先装模作样犹豫了半晌,最後才说道:「您知道每回小妖带上来玩耍的孩子们隔个几日都会被黑死牟阁下送到山下的施药院吧?」

「知道。」

「嗯,那是这样的,其实这次黑死牟阁下也打算将您一起送下山去的...」其原本上扬的嘴角垂下,瞬间变成了一副苦哈哈的模样。

「您是说送我回家吗?」

「不是...他是要将你同那些神隐孩子一起送去施药院呢...」童磨又夸张叹了口气。

缘壹当即摇头道:「兄长才不会把我送去施药院。」

「喔?您怎如此肯定呢?」童磨促狭反问。

「因为我是他弟弟。」缘壹利索乾脆道。

「但本座记得您好像是个不大让兄长省心的弟弟啊?」

「我没有。」缘壹矢口否认道。

「嗯?可本座听说~您今日抢了一个孩子的点心是吧?」

缘壹倏地转过头来。

「我...我没有抢。」

「是这样吗?那是什麽原因让黑死牟阁下在百忙之中还得到後厨劳力费神呢?」童磨眯眼笑问。

「不,我只是...想要...」

缘壹试图解释所想却无果,其静谧无波的眼眸掠过一丝惊慌转瞬即逝,却被彩虹眼睛睛的童磨给捕捉下来,他暗自偷笑着,面上乘胜追击道:「您不觉得黑死牟阁下今日对您特别好吗?」他比了比缘壹穿着的崭新衣裳。

缘壹看了眼身上的赤红底白色麻叶,後开口道:「兄长说这是送给我的礼物。」

童磨颔首表示赞同,一边下出了杀手鐧。

「缘壹大人可还记得,黑死牟阁下上一次送您礼物是什麽时候?」

「是兄长要离开家里--」此时缘壹忽然一怔,他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啊啊您说的没错,这衣裳该是离别之礼哪!」童磨继续火上浇油。

闻言缘壹嘴巴一抿,顿时陷入了静默。

而始作俑者童磨则端着个盈盈笑脸耐心等候。良久,他听见耳边传来预料之中的幽幽话声。

「兄长他...不会把我送去施药院的。」缘壹低沉的语气飘忽,敛下的目光黯然,相较於一开始的十分把握,坚信已经开始动摇。

那分明面无表情却自带可怜兮兮的模样令童磨忍不住要笑出声,他假意咳了几声,後拍了拍缘壹的肩膀苦笑道:「等会您见了黑死牟阁下可以再跟他谈谈,或许他还没真正下定决心呢!」

再度木头一般失了魂的缘壹并没有回应童磨的安慰,他手中的两枝笹百合低垂,彷佛绽放须臾便要开始枯萎。

此时一路跟在他俩身旁的阿墨亲眼目睹了整个闹剧,牠悄悄凑到了童磨身旁道:「教主大人,缘壹大人这样没关系吗?是不是赶紧跟他说实话呢?」

闻言童磨笑道:「哎呀这个你放心~待会黑死牟阁下一来定会发现蹊跷,不过是个小玩笑,到时他兄弟俩解了误会便行~」

「是这样吗...」

虽然还有些狐疑,可见教主大人老神在在的模样,阿墨也只得作罢。

童磨心血来潮走的这步玩笑棋的确是无伤大雅,前提是黑死牟来到山间与他们会合的情况下。可实际上在过了小溪,下了山坡,直到笼罩着殿堂的巨大神木近在眼前,黑死牟连个人影都没出现,彼时童磨早就徜徉在一片热闹之中不知夕阳西下,而缘壹依旧低垂着视线行走其间。

当整个游行队伍抵达了空地,缘壹一眼便看见从殿堂朝自己走来的兄长,他拿着百合花枝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待黑死牟来到近前,缘壹正想开口,却听眼前人率先说道:「缘壹...时辰已经...不早...你去...收拾一下...等天黑了...带你一起...下山...」

此话一出,缘壹本来到嘴边的话全数吞下肚里,又见兄长离了自己往跻身在喧闹之中的玉壶走去,吞到肚子里的话彷佛成了颗巨石压迫在他体内直向下坠。

黑死牟素来喜静,可今日的三枝祭他难得没有过多排斥,持花游行也并非不想去,而是真的有事要做。

两日前和童磨说好的,在祭典结束後要带神隐孩子们下山,那些该准备的珠宝金银尚未经过清点,他遂趁着游行之际专心处理,加上此次的孩子人数较多,除却有家可归的部分还剩下十多个,光一间施药院没法消化,所以得分批安排,於是他又费了点时间研究山下的地图。当所有事情处理妥当,殿堂外已经传来喧闹不止。

在夕晖被墨色覆盖,夜幕升起多时,受到小妖催眠的孩子们已经在空地上集合完成,彼时身为今日主角的五岁教主已经不敌睡意倒在了床上,玉壶站在空地一角吃着宵夜,准备待会同黑死牟下山,他身旁还有一整木车的珠宝金银。

至於黑死牟,他本该比玉壶更准时出现在空地上,此时却满殿堂内外四处逡巡,原因是他在寝间看见了那件赤红并藏蓝色花纹的崭新装束整齐折叠,而原先放在床上的赭红色旧衫却随其主人失了踪迹。

起初黑死牟并不大在意,本来缘壹继国家往返秀峰也快一年的时间了,期间上课玩耍伙食休憩皆在此处,当然对殿堂也有一定的熟悉程度。眼下既然不在寝间,黑死牟便只当胞弟换了衣服自己随处晃去。直到一个时辰过去,窗外可见星子闪烁天际,他仍不见那赭红色的身影。

之後黑死牟疾速走遍殿堂内的每一间空房,每一条廊道,每一个角落,沿途见妖魔就问,见鬼怪也询,探听多次却未能得到任何有意义的答案,他不禁开始焦急起来。

缘壹若不在殿堂就是跑到外边去了,即便夜里无光於他而言无差,但他究竟是去了哪里?黑死牟首先否定了继国家的选项,不说自己曾经告诫不得独自往返,继国家也从来不是胞弟想主动回去的地方,既然如此,他人必定没有下山。再者,缘壹向来是想去哪里都会告诉自己一声,甚或拉着自己一同,可眼下这独自消失的行为又是为何?这样给人添麻烦的举动实在不像胞弟会做出来的事情。

黑死牟蹙着眉头反覆思索,脚下步伐亦不曾停歇,忽而脑中有什麽一闪而过,遂整个人转了向欲往殿堂深处走去,迎面却见阿墨朝自己而来,突然惊觉时辰已经不早,於是率先道:「孩子们都...在空地上...集合了...?」

「是的。」

闻言黑死牟叹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代我同玉壶...一道...将孩子们...送下山去...?山下的路线...我都...在地图上画好...和那车银钱...放在了...一起...」

阿墨很快便答应下,见黑死牟颔首便要离去,牠忙又唤道:「那个,黑死牟大人!」

黑死牟停下脚步。

「怎麽了...?还有什麽...问题吗...?」

「没有,只是,您是在找缘壹大人吗?」

黑死牟听了一愣,随後开口道:「你有...看见他吗...?」

「没有,只是...」

「只是什麽...?」黑死牟又走了回来。

看着眼前明显焦躁的黑死牟大人,阿墨将下午游行所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童磨那该死的...家伙...」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黑死牟握紧的拳头发抖,简直气到不行,若是此刻童磨站在这里必会被其强烈杀意大卸八块。

「那现在缘壹大人不见了该怎麽办呢?」

受到黑死牟的影响阿墨也开始紧张起来。

黑死牟皱眉寻思了半晌,後开口道:「若是因为...不想被我...送去...施药院...我想那孩子...不会...跑远的...你还是先帮我...送那些孩子...下去罢...」

和阿墨分开後,黑死牟转向出了殿堂後门来到此前童磨授课的草原上,他走走停停,通透的目光犀利,在晚风吹起草叶的空隙间搜寻着七岁孩童的身影,接着又往熟悉的林子绕了一圈,在略带乾燥的泥土地上搜寻可能的足迹,伸手翻过树丛探循隐蔽树洞却未果。出了林子的黑死牟又直直往下坡走去,途经重归寂静的空地,接着又向左行进,当耳边传来熟悉的瀑布声响,他以为自己会看见那抹熟悉的人影。

可惜并没有。

站在峭壁边看着水花飞溅的黑死牟感到有些迷惘。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不变箴言,可对於会被小妖吸引离家的人类孩童来说却非普遍,当他们玩捉迷藏时总会想方设法躲在各种隐密难寻之地,缘壹作为一个初入群体的生疏孩子,在从未接触过此游戏的情况下,他选择了依样画葫芦,且画得淋漓尽致,画到生出了距离,敌视,激烈较劲,後他施以退让,却终究格格不入。

如同前生,即便残酷,可庸碌平凡原就非神子应属归宿。

黑死牟以为,胞弟作为受上天恩宠与一身的神子本该深谙不变箴言,可他同时也是个年仅七岁的稚儿,箴言所讲或许过於严肃了,若依照本能,他所力行的,该是最熟悉的地方即是最心安的地方。

他能在最熟悉的地方换得心上的宁静。

可若是两者皆非,那麽第三个选项又会是什麽呢?

分明已届夏季,黑死牟却感到背脊发冷。

倘若方才所有设想皆是枉然,那孩子就真的独自下山,然後遭遇到了什麽不侧呢?

黑死牟双目一睁,猛地转身就要离开,却在不经意向上一瞥,他先前所有因遍寻不着而鼓噪不停的身心瞬间平静下来。

紧绷的神经松懈,他重重叹了口气。

只见在那枝桠密布的树梢上,一个几乎卷曲成团的赭红色人影正置身其中。

看来自己并没有错想了。

黑死牟感到庆幸。

庆幸缘壹还是那个得天独厚的傲世神子,还是自己那年仅七岁的孪生胞弟。

他几步上前来到了赭红色团子底下,仰头唤道:「缘壹...」

此时卷曲在树间的团子动了动,紧接着两只大眼露了出来,无神,又没精打采。

「你为什麽...跑到...神木上去了...?」黑死牟开口问道。

团子并没有回话,却见那两只惺忪大眼灵动眨了眨,乍看之下与其说是个人类孩子,倒不如说是个依附神木成精的小树瘤。

黑死牟抿了抿唇。

「哥哥......问你话呢...怎麽...不说话呢...?」

团子踌躇了一阵,後才开口道:「我在睡觉...」那语气听起来颇有些发赌的意味。

黑死牟扬起眉梢。

「睡觉...怎的不在...房里睡呢...?」

团子又不说话了。

黑死牟有些莞尔。

「赶紧...下来罢...和哥哥...一起回去...」他放轻了语气,开口又道。

此时团子抬起头来。

「回去哪里?」

黑死牟才要发话,却见团子的又迅速缩了回去,那模样宛如惊弓之鸟,他暗忖待回去後一定要将童磨那家伙从床上挖起来毒打一顿,面上他缓声道:「眼下时辰...已晚...你今日...便留在殿堂...过夜罢...」

闻言团子沉默了一阵,後闷声道:「...那明天呢?」

「明天...哥哥再送你...回家...」

团子重新抬起头来。

「回家...不是去施药院?」他估溜溜的大眼一瞬不瞬盯着底下人,神情有些,紧张。

黑死牟眉间动了动。

「当然不是...这不安排的...课程...都还没...上完呢...你还想...去哪里....?」

此时团子整个身体探了出来。

「那课程上完之後呢?」

黑死牟嘴角扬了起来。

「你先下来...哥哥...再告诉你...」说着他朝树上团子伸出了手心。

树上团子瞅了瞅底下的人,仍然没有动作。

「恩...?你不想...下来...?那哥哥...可要走啦...」说罢黑死牟将手放下,作势转身要走。

团子见状立刻站了起来。

「兄长--」

黑死牟停下拾起的步伐抬头一看,便见那团子终於变成了人形的胞弟模样。

他重新伸手道:「下来罢...哥哥带你...回去...」

变回人形的缘壹眨了眨眼,人就要往下移动,不想这时却传来清脆的啪踏声响,接二连三,大抵是待在树上的时间太久,已经负担多时的枝干在缘壹站起之际不堪荷重,随後应声断裂,他整个人随着枝桠掉了下来。

「缘壹!!」

黑死牟仓惶失色,整个人急速上前双手一伸--

碰!

沙拉--

一道重物交杂着枝叶落地撞击的声音响起,本该是声巨响却很快被淹没在旁侧气势滂沱的流水声中。此时无力躺倒在悬崖边的黑死牟大口喘着粗气,他心脏乱撞的生疼,双手仍紧紧搂着眼下正匍匐在自己怀中埋头不起的胞弟。

良久,当黑死牟觉得胸下心脏终於归位,怀中传来了一阵幽幽话声:

「兄长...」

「嗯...?」

许是方才激动过甚,黑死牟忽然感到莫名疲倦。

「等家主课程上完了,您要送缘壹去哪里?」

刚都差点没命了还在想这个?黑死牟无奈於胞弟的执傲,不过,这也怪不得他,要怪得要怪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欠揍教主才是。

黑死牟往胸前那头蓬松乱发揉了几下。

「哥哥哪里...都不会...送你去的...」

此时他手底下的松乱发动了动,那暗红色的发梢摩擦过脖颈有些搔痒,黑死牟下意识想要躲开。又见胸前缘壹抬起头来,他暗红色的瞳眸微微颤动。

「兄长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此话方落,缘壹彷佛消了气的皮球瞬间松懈下来,他垂下眼脸,整个人软软地又缩回兄长怀中。

感受着低火慢烧的热气开始席卷全身,黑死牟暗自庆幸眼下是在瀑布旁边,湿漉漉的水气让他不至於热到中暑。後掌心在胞弟的後背轻拍安抚,一边思忖今日可真够累坏的了,本想着回去就要大卸那该死的极乐教主八块,黑死牟决定还是先算了。

***

当六月接近尾声,时序来到了盛夏。

当黑幕降临,百鬼夜行。

夏季本就是天阳与地阴交会之际,其中盛夏尤甚,七月正值万象茁壮生长,阳气最旺,而人类阴气最重之时。当前位在山下鸭川,由御前阴阳师所设置的结界相对薄弱许多,致使深居秀峰的妖魔鬼怪有机可乘,但凡道行在一定水准之上的皆能轻易越过木桥来到人类居住的地方。

因此这阵子每到深夜,秀峰山间总是充斥着众多情绪激昂,准备前往鸭川跃跃欲试的妖魔鬼怪,其中不乏终年深居简出修炼道行,唯有仲夏时节才会现身填补最低口腹之慾的食人恶鬼。

所以近日黑死牟总让缘壹在中午前就到山里来,又在夕阳落下前赶他回到家门口。

这天下午,人坐在莲坛上的童磨正将毛笔沾染朱砂或着米酒,行云流水大笔挥毫,在黄表纸写下一张又一张的恶鬼退散。一旁黑死牟则帮着把新写好的阴乾,後将墨水乾涸的符纸拾起整齐叠好,接着放进一旁的锦囊里,那是晚点缘壹下山时护身用的。

虽说彼时夕照犹存,还未到妖魔鬼怪夜出聚集的时候,但若有什麽万一迎面撞见了,虽说现在的缘壹剑技本就高人一等,可还未到全然成熟的地步,加上幼龄体能有限,因此还是大意不得。

「这百鬼行走大街不是挺有趣的画面吗?黑死牟阁下当真不想去看看?」此时写到一段落放下毛笔的童磨游说道。

「要去...你自己去...」顿了顿,黑死牟又道:「不许...打缘壹的...主意...」

「嗳放心~本座再也不敢打缘壹大人的主意啦!」说着似是想到了什麽,童磨按了按自己的臀部,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上回三枝祭只是心血来潮跟缘壹开个小玩笑,隔日竟换来好几下的竹剑伺候,简直得不偿失。

黑死牟哼声道:「明白...就好...」

此时身後传来了脚步声,是阿墨带着缘壹走了进来,今日缘壹难得和新上山的神隐孩子玩了几场游戏,据阿墨说这次是玩跳格子一类的,无须分出什麽胜负,好玩就好。

看着胞弟来到自己近前,黑死牟开口道:「今日...好玩吗...?」

缘壹点头道:「好玩。」

黑死牟满意颔首。

「那你今天...差不多...该回家了...」他将装满护身符咒的锦囊递给胞弟。

缘壹收下锦囊顺势要收进兜里,这时他顿了顿,改将锦囊塞进了腰间。

见状黑死牟问道:「你的衣襟...是松了...?」

「嗯,可能是洗了太多次洗松了。」

「家里还有...可以换着...穿的吗...?」

「好像还有一件。」

闻言黑死牟打量了下胞弟身上的赭红色短衫,虽说起先是为了不露出马脚所以没想着要替换,可当初看着陈旧,眼下该要成了破旧,何况这年纪的孩子正值成长快速的阶段,想必缘壹很快便会穿不下,这点黑死牟也是很清楚的。思及此他开口道:「过个两天...哥哥...给你买点...新的...衣服穿...」

缘壹眨了眨眼。

「兄长上次有送过缘壹新衣服了。」

黑死牟抿了抿唇。

「那套衣裳...不适合...平常的时候穿...」

缘壹似懂非懂,可还是听话点了头。

在缘壹随着木灵走在下山的道路上,湛蓝天边已经染上晕黄,彼时淡粉色的云霏沾着点化开的紫,从远处夕照一路延伸至灰蓝渐暗,他不自觉驻足观看。许是看得过於专注以至於没留意到盘据底下的树根,漂浮半空的木灵只听身後传来咕咚一声,回过头便看到缘壹迎面扑倒在地。

被木灵扶着坐起的缘壹复又抬头看向天边,彷佛刚才重重跌倒的人不是自己,其目光专注,盯着落霞底下那抹晕开的紫一瞬不瞬。

当缘壹终於看够了想起身,低头却发现领口已经松脱,他快速摸了胸襟一把,却没有摸到预想中的触感,他整个人倒吸口气。

眼下他们还在林间小径未达石板阶梯,附近耸立着数棵巨大树木,其树干底下盘根错节,上头覆满攀藤绿叶,在泥土地上掀起或大或有的地洞通到底下地层。

此时飘浮在空中的木灵们看着原先面无表情的缘壹突然开始四处乱窜,倏地又在某个地洞前方趴了下来,随後便整个人钻了进去,前後时间仅只须臾,木灵们猝不及防,当牠们争相挤进那地洞,夹带着藤蔓枝叶来到下方地势,视线中已经没了那赭红色的身影,而日暮仅剩下余晖。

喀踏踏!一声硬物落地声响。

黑死牟皱起眉头,弯腰将竹剑捡起,他很少在练剑的时候分神,莫非是自己精神还没习惯?

为了避开百鬼夜行而提早了胞弟的家主课程,自然课前的准备时间也改到了每日清晨,故原先安排的例行练剑便被黑死牟移至傍晚时分。

前世黑死牟练剑偏执,是为追求卓越强大,而今生的他练剑充实,暂且是为了毋忘所能,还为了将来代胞弟前生那段不得而知的峥嵘岁月授以呼吸法必要的入门剑技。同时黑死牟深信,在经过自己滴水提点後,以胞弟过人的天赋定能将之泉涌内化,在成人之际再现前生傲世无双。

既然学生是集上天恩宠一身的神之子,身为老师的自己怎能因为区区不习惯便分了精神?

看来眼下作为人类的自己,修炼还是不够的。

黑死牟叹了口气,举起竹剑正要重新操练,此时一道高亢的兴奋嗓音自身後响起:

「嗳嗳黑死牟阁下!听说今晚要下山的妖怪数量特别多~那场面铁定壮观到不行哪!您当真不随本座一道去开开眼界?」

闻言黑死牟眉间动了动。

「为何今晚妖怪特别多?」

「因为今日是夏至,是一年之中阳气最旺盛的时候,听说就是道行甚浅的的妖怪也能突破鸭川上的结界呢~」

「这样啊...」黑死牟颔首道,他将竹剑纳入腰间,一边思忖着此时缘壹该是已走过鸭川的桥上了。

在缘壹意识到自己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已经不知过了多久,彼时四周高耸树木林立,枝干爬满藤蔓植物,一圈一圈直到半空树梢向下垂落成绿色帷幕。再往上的枝叶繁茂,新生嫩绿,翠绿,墨绿层层叠叠,密不透光,缘壹藉由通透看见林子外的天空已经全黑,而迷路的他还没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

早些时候钻进地洞之前,他分明看见那东西近在咫尺,岂料下来之後却不见踪影,彷佛有谁偷偷取走似的。相较於常人对夜间迷路的恐惧,空落落的心绪占据缘壹全身,後依着直觉往林子深处走,途经开满鲜花的绿墙,一小段几乎坍塌但还能勉强前行的灰石板路,上头覆满青苔,他得仔细行走才不至於失足跌倒。之後缘壹又跳过几漥淤积多时的烂泥巴水,吸附朽木成长茁壮的菌菇丛,爬上几个扑满碎石枝叶的阶梯,阶梯旁有一尊与其几乎等高的地藏王石像,他替石像擦了擦已然布满尘土的脸庞,最後来到个偌大的树洞前方。

树洞狭长幽暗,即便藉由通透亦看不清尽头所有,缘壹却是连想都没想,拾步便走了进去。

「...要灯笼...做什麽...?」看着童磨递了个纸笼给自己,黑死牟纳闷道。

「等等照亮视野用的呀~」

「我并不...需要...」

「哎呀本座知道啦~可我需要您拿着好看的见您啊~要不等等分散了怎麽办?这百鬼夜行就好比一出精彩能剧,要大家一起看才好玩嘛!」童磨说到最後越来越兴奋,转着圈圈几乎都要飞了起来。

闻言黑死牟挑了挑眉,伸手接下纸灯笼。

眼下黑死牟和童磨、充当坐骑的山彦还有玉壶加上阿墨佳禾俩小妖聚集在殿堂後山的地下岩穴,正要一道去观赏百鬼夜行的盛况。

说是百鬼夜行,可他们并不打算下山越过鸭川,仅在半山间观看前段过个乾瘾。

据阿墨所说,去往人界的妖魔鬼怪们并不会经由巨大鸟居的阶梯,而是从山里的某个深处前往山下,那里生长的林木高耸,顶层绿荫四季长青彷如一个密封罩子,底下一年到头幽暗无光,此地居住着各式各样的妖魔鬼怪,其中不乏有和木灵山彦一般喜欢吸引人类幼童注意,例如山姥一类的妖怪,只是牠们的目的并非玩耍,而在觅食,这类总是隔三差五就往林子外跑的妖怪道行多半不怎麽高。据说在秀峰栖息地越隐密的妖怪性情越是凶残,比方说住在狭长幽暗的树洞里的,其修练道行也相对较高,而洞穴里头的分支错综复杂,保不准其中哪个便是某只食人鬼的巢穴。

「食人鬼偶尔心血来潮也会吃同类,之前几个朋友在误闯了进去,便再也没有出来过了。」描述到这里的阿墨不自觉打了个冷颤,後知後觉道:「我们这样去真的没问题吗?」

眼下他们三人三妖的队伍已置身地下岩穴之中,由黑死牟带头,五盏灯笼在漆黑的通道里发出晕黄的亮光。

「哎呀你放心啦~」童磨大力拍了下阿墨的後背,「那边有可怕的食人鬼,我们这里有可怕的黑死牟大人哪哈哈哈!」说罢他不忘朝黑死牟眨了眨眼。

黑死牟并没理会那自从出发便开始过度兴奋的五岁幼童,只在心里盘算若是待会真的遇上了食人鬼,自己绝对第一个将他丢出去。

「是说,这山里最厉害的食人鬼要算是哪一种啊?」童磨开口又问道。

「嗯...倒没有哪一种算是特别厉害的,主要是看修行多寡罢,您别看我和佳禾道行不怎麽样,咱们木灵也是有很多杜绝贪玩天性,日夜只为修练道行的前辈!虽说有几个...」

「有几个怎麽样呢?」童磨迫不及待问道。

「厄...就...」

见阿墨面有难色,黑死牟顿了顿,後猜测道:「莫不是...最後...误了歧途...?」

闻言阿墨惊讶道:「黑死牟大人怎麽知道?」

一旁童磨听了忙又道:「嗳为什麽啊?这样不是挺可惜的吗?还是说牠们--」其实也不把道行当一回事?想起前生的他灰飞烟灭之际那洒脱疯狂的模样,童磨想大概那些木灵绝对不会是自己那样子的,遂吐了吐舌头暂时闭上嘴。

见状黑死牟眉间动了动,开口又道:「大抵是...物极...必反的一种吧...」

除却上天与地府,但凡生在这世间,无论是人是鬼都有其极限,若是执意动心忍性,最终遭到心魔反噬,不仅失了初衷,还会迎来万劫不复。

黑死牟突然沉寂下来。

那打在岩壁上的影子实在过於没落了,此时童磨再度高声笑道:「阿哈哈原来是这样啊~这不打紧~若是阿墨你们以後有这类的问题,尽管来找本座就对了~本座的万世极乐教可不只是区区一块匾额而已哪~啊啊还有啊~」他伸手拉了拉黑死牟的袖子,灿烂的笑脸发出无形的彩虹光芒,「若是本座生意太好忙不开身,还有我们黑死牟阁下可以请教,虽然他差了本座一点道行,不过也算差强人意啦~对吧?黑死牟阁下?」

黑死牟听了扬起眉梢,却没像平常那样赏给童磨一记眼白。

此时他们即将走到通道尽头,脚底坚硬的石头逐渐变成松软的泥土或着碎石枯叶,接着是视线大亮的出口。

黑死牟第一个踏出了洞穴,在迎面而来的刺眼光线中,他最先看见了腾空飘浮的磷火光,无风自燃的橘黄中心窜动着青蓝色,一团一团,徘徊在林木之间,那数量之多,犹如华灯璀璨,足以撑起整个黑夜。

而後几条破旧的棉布帛掠过面前,是一反木棉在几个树洞中窜进窜出,牠们捎带过一阵呜噎似的风声,紧接着又往下方疾速飞去。黑死牟顺着低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众多各式各样的妖魔鬼怪,牠们奇形怪状颜色各异,有的鱼鳍兽足、龟身鸟翅四不像,或者浮在空中的半残人形,满头白发的细瘦枯骨,有的青面獠牙面目狰狞,额间长着犄角,甚或仅是半旧不新的锅碗瓢盆,缺了一角的破瓶子等等。他们在亮光下成群结队,以诡异的等比速度往山下移动,其间气氛和谐欢乐,嘈杂声响阵阵,若非其手中的摇晃的是鬼火而非灯笼,黑死牟会以为自己来到了寻常人类的庙会现场。

「挖这数量真的是平时的好几百倍啊!」此时来到一旁的童磨高声嚷着,着实兴奋不已。

又听他喊道:「欸黑死牟阁下您看!那里有好几个头盖骨串起来的妖怪在飞来飞去耶~话说那真的是牠的本体吗?」

黑死牟揉了揉几乎大受损伤的耳朵,开口道:「我想...那应该是...幻化出来的...充当吓人...用的吧...」

「说的也是~不过那麽丑的样子亏牠想得出来~一点美感都没有呢~」说着童磨甩了甩长长的粉色衣袖,上头还刺了湖绿色的荷叶,那是他为了今日特地换上的新衣裳。

黑死牟看了眼活脱脱就是株巨大莲花的极乐教主,好心肠的没有反驳,後将目光重新移回底下的热闹游行,暗忖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带胞弟来见识见识才对。

走在宽敞树洞里的缘壹感到有些纳闷,他总觉得这树洞似乎越走越亮,而这跟他是否开通透并没有关系。且这光线不像白日那般清澈,也非夜晚纸笼那样晕黄,它带有一种近乎苍白的青蓝,隐深幽暗,却让人无法忽略。

此时缘壹已将走到断裂的草鞋留在了树洞口,他赤脚踩在略带潮湿的泥土上,凭着直觉在通道内急速行走,而不管他弯过哪条岔路,那苍白色的青蓝彷佛能够感知其存在,始终保持在看不见的前方。宛如指引着缘壹方向,亦或,吸引他深陷其中。

当缘壹又拐过个弯,方才那些似有若无的亮光突然炸开似的往眼前暴冲,他下意识抬手遮住眼脸。当逐渐适应了光线,自指缝间探出去的景色令他为之一惊。

只见宽敞的岩道两侧正飘浮着一团又一团的火光,火光外层罩着青蓝色的灯罩,整齐成排,一路延伸至遥远的末端,在每座灯火之间皆摆有一面与他几乎等身高的镜子,在灯火相互辉映下反射着道不明的诡谲光芒。

缘壹一踏进岩道便有股冷风迎面吹来,那风声如人声呜咽,熄灭了入口的两座灯火,如细针一般,即便缘壹体温偏高仍旧感受得到渗进皮肤里的刺,他犹豫了一阵,终是继续拾步上前。每当走过一列灯火,两侧镜面便会掠过他的残影,残影经对向镜面一照又投射出另一道残影,如此映照反反覆覆,原先赭红色的身影照到後来似乎染上了点苍蓝,覆覆反反,逐渐变了调,彷佛成了另外一种生物。

突然缘壹在一列灯火前停了下来,他转头看向其中一面镜子,这时两侧镜面映照着的不再是迅速掠过的残象,而是他清晰的赭红色身影,深邃的暗红色眼眸,仅只他一人,犹自此刻身在这通道里。

缘壹紧紧盯着镜中的自己动也不动,直要将那反光的镜面看破似的。

此时又一阵冷风吹来,这风过於强烈了,吹起飞沙走石不断,宛如夹带着怒吼的呜咽声,一连熄灭了缘壹近旁,以及身後的所有灯火,他不得不移开目光,在烟灰中靠壁蹲了下来。

待阵风停止,通道内的火光明明灭灭,仅剩下末端不到十盏的幽蓝,而在视野瞬间黑去大半的此刻,缘壹在尽头看见了自己寻觅整晚的东西。他顾不得方才还在观察镜象,立刻飞速跑到尽头捡起东西,此时他发现在通道末端还有一条向左的岔路,正待他想上前观望,忽而後方又一阵风吹来--

不对。

缘壹抬步的动作停到一半。

眼下并没感觉到风在流窜,却有风声在响,除非...那不是风声?

缘壹双目一睁,随即就被股力量重重甩在地上,其衣衫磨擦裂开,後脊教尖锐的碎石划破一道鲜红口子,他吃痛闷哼一声,手掌一时无力,原本捡起的东西再次滑落在地。当缘壹挣扎着想起身,抬头却吓了一跳。

此时近前出现一个身穿青色和服的苍白女子,她骨瘦如柴力气却大的离谱,几乎要凸出来的眼珠布满血丝,颤动不停的嘴巴掺着血迹斑斑,露出来的左右獠牙向下卷曲,其恶臭的口腔眼下正发出风一般的呜咽话声。

「孩子啊,妈妈找你找得好苦啊!」

那话声在空旷的通道内如镜面反射般响起颤栗回音。

黑死牟突然觉得呼吸一窒,原先专注的视野瞬间模糊又清晰,才觉得纳闷,忽而胸下心脏遽然一震,那颤痛猝不及防,他手紧抓着衣襟,整个人向前倾几乎要掉落底下。

「嗳嗳黑死牟阁下您怎麽啦?!」一旁童磨顾不得眼前的百鬼夜行,赶忙上前搀扶。

此时好不容易直起身的黑死牟大口喘着气。

「我...没事...只是...」心脏莫名的激烈乱撞,那似曾相似的生疼令他无所适从。

此时几条破旧的棉布帛又自旁侧呼啸而下,其捎带着呜噎似的风声疾速掠过黑死牟的耳边,他猛的抬起头来,只见对岸有个偌大树洞,方才的一反木棉便是从那里窜出。

捎带着呜噎似的风声。

黑死牟双目一睁,整个人就往对岸的方向狂奔而去,徒留後方童磨不明所以的叫唤声响。

「孩子啊...你怎麽不说话?我是妈妈呀...」

带着恶臭的呜咽声再次响起,缘壹冷不防打了个寒颤,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其双手支撑着身体想倒退,无奈他已身在末端退无可退。

此时通道内又吹起阵阵冷风,原先为数不多的灯火只剩下了一盏,苍蓝色的火光巍巍颤动,映照在青衣女子的半边脸上,惨白的像是骸骨。

退无可退的缘壹转身试着爬起,不料那青衣女人抓住其脚踝用力一拉,他迎面撞在了地上喀出血痕来。随着女子起身往左边的通道前进,被迫拖行的缘壹开始剧烈挣扎,他摩擦破皮的手抓起土石砂砾不断回身朝青衣女子丢去,一次不成功再丢一次。

许是缘壹的攻击奏效,青衣女子走到一半竟松开了手。

「孩子啊...看你把妈妈心爱的衣服都弄脏了...」

不理会青衣女子逐渐愠怒的低沉嗓音,脱离禁锢的缘壹赶忙站了起来,他目光直直往方才被甩倒的地方看去,却遍寻不着复又掉落的东西。

「孩子啊...你是在找什麽东西吗?」

耳边再次传来毛骨悚然的呜噎声音,缘壹下意识想往来时路退,却发现青衣女子已挡在了通道前方,此时飘浮在半空的最後一盏灯火已经撤下罩子,在越发强烈的光线照耀下,牠头部以下的身体成了一具白骨,方才具大的眼珠子沾黏着皮肤组织悬在脸颊两侧,自其下颚流出来的血迹泛起苍白的蓝色,而牠骨节分明的手上赫然拿着缘壹寻找多时的东西。

缘壹倏地呼吸一窒。

又听那青衣女子幽幽道:「孩子啊...这是你在找的东西吗?」牠掉在脸上的眼珠晃来晃去,向下卷曲的獠牙刺进下颚发出撕裂皮肉的恶心声响。

缘壹握拳的掌心捏出了手汗。

「还给我。」他颤声道。

青衣女子并没理会,牠将手中的东西移到眼珠前看了看,後嫌弃道:「这破玩意儿要算是个什麽东西呀?」

「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缘壹缓缓上前,开口说道。

青衣女子格格笑了起来,那笑声彷若尖针挑起了缘壹全身的鸡皮疙瘩。

「这破玩意儿有何稀奇?竟比妈妈还重要吗?」

「母亲大人已经过逝了,你不是她。」缘壹否决道,人又接着走了两步。

「你这孩子在胡说些什麽啊...」女子额间的眉头层层结曲,藉由黏液悬挂在半空的眼珠迅速转动,「妈妈不是好端端站在这吗?怎麽突然就咒妈妈死呢?」青衣女子厉声问道,牠獠牙倒钩在下颚上流出青色的血来,「你以前不会这样的,一定是这破玩意儿的缘故吧...看我把它给毁了!」说罢作势便将手中东西往火光扔去。

此时缘壹想都没想,一个箭步冲上前朝女子奋力一撞,那青衣女子没料到眼前情形险些被撞倒在地,牠长长的衣袖一挥将苍蓝色的火光打了散,散开的火光一点一点落在青色和服上,彷佛鸟禽燃烧的羽毛迅速席卷全身。

当缘壹捡起东西,忽然一股力道袭来掐住他的下颚,猛地朝岩壁重重撞上,本就受伤的背脊眼下痛到无以复加,可他的手掌这次并没有松开。

这时化生苍蓝鬼鸟的女子凑到缘壹面前呜噎道:「竟敢将妈妈最心爱的衣服毁了...你这孩子不可原谅!」牠颤抖的嘴角向着脸颊两侧裂开到耳垂,张开血淋淋的大口对准眼前猎物就要拆吞入腹--

「月之呼吸.壹之型.暗夜宵之宫」

忽而一道低沉嗓音自左侧通道传来,随即一道宛如月牙般的弧形气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那苍蓝鬼鸟横劈而来,那力道猛烈,直将通道坍陷碎裂,速度快到看不清,鬼鸟甚至来不及任何反应便被劈成两半,命丧当场。贯穿的气流余韵撞击壁面後造成俐落切口,裂缝树枝状向四方延伸,愈裂愈大,随即一声轰隆巨响,岩壁崩塌瓦解,夜幕赫然出现在顶头上方。

在亮金色的细碎月牙落下之际,无力靠坐在地的缘壹看着眼前手持竹剑维持攻击姿势不动的兄长,他低垂着眼脸呼吸急促,其周身冒着朦胧白烟挥之不去,在缘壹通透的视线里,兄长的心跳速度快得不正常,他不禁感到担心,遂挨着岩壁站了起来。

「兄长--」

缘壹话还没说完,原先静止不动的黑死牟已经竹剑一甩冲到他面前,手紧握其双肩低吼道:「你刚才...差点就死了...知道吗...?就差一点...不是早让你...下山回家了...到底是在...做什麽...」

此时缘壹才在余烟之间看清眼前兄长的脸庞,只见他白晰的左额上出现了和自己相似的赤红色斑纹,在其右侧脸庞还有一道延伸至下颚,缘壹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只得木然张着嘴巴。

看着面前呆立不语的胞弟,他稚嫩的脸庞乌青发紫,额头皮破血流,黑死牟心脏纠得生疼,难受到气急败坏。

「为什麽你...不吹笛子...?难道你觉得...自己有办法...解决吗...?你总是这样...毫不在乎的样子...为所欲为...不管别人的...感受...」他布满血丝的眼眶泛红,夹带深沉恐惧的愤怒令他全身颤抖不已。

缘壹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兄长,他嘴巴动了动,试图回应点什麽。

忽而左侧通道内传来阵阵奔跑,伴随着一道高亢的焦急话声响起:

「黑死牟阁下您那里还好吗?!」

紧接着是骑着山彦的童魔、玉壶还有阿墨佳禾的身影出现在通道口。

看见缘壹的人影,童磨眉间一动,又见其伤得不轻,他目光迅速掠过黑死牟脸上的斑纹,俩兄弟後方已经被劈成两半的,显然是妖怪的屍体,後朝面色难看的黑死牟开口道:「这地方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要不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不用...再说了...」

「嗯?什麽意思?」童磨疑惑道。

这时黑死牟正背对着缘壹将竹剑捡起。

「等会回去...你帮缘壹包紮...伤口...然後...由你送他下山...」说话的他已经挥复成往常一般清冷的模样。

「我?本座?」童磨指着自己惊讶道。

一旁缘壹亦转过头来,他眼眸轻颤,直直盯着兄长决绝的背影。

「对...就是你...送他下去...之後...你知道...该做什麽...」

黑死牟的语气不由分说未带一丝温度,若非其眼眶仍旧泛红,童磨几乎以为他又变回了前生那冷酷无情的上弦之壹。

「您..不再考虑一下吗?」

「毋须再考虑了。」黑死牟说的斩钉截铁,後他没再看过胞弟一眼,人便迳自离去。

当缘壹伤口包紮换了身衣衫,和童磨一起被化成原型的阿墨送达鸟居下方,彼时浓浓墨色已经开始转淡,要不了多久天便会蒙蒙亮起,他暗红色的双眼无神,木头一般失了魂魄,童磨不得不牵起他的手走进外围林子里。

走在视野逐渐清晰的林道上,童磨没有开口说话,缘壹更是静默不语,两人之间没有交谈,只是不断往前走。

直到林子开始接近尾声,在逐渐到来的出口可以看见远处建筑在鸭川上的小桥,童磨做为人类的视力一般般,可他笃定身旁的缘壹绝对连系在桥上的铃铛都看得一清二楚。

想到藏在袖子里的符咒,童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他试图用平时的语气说道:「缘壹大人啊~我们这林子也差不多要走完了,您真不打算告诉本座为何您昨晚不乖乖回家吗?」

缘壹迈着步伐,没有半点反应。

童磨感到懊恼。

「您若是不说的话...黑死牟大人便没办法知道原因喽。」

缘壹眨了下眼,仍是没有说话。

这时距离林子出口又更近了些,童磨捏了捏已经握在手里的符咒。

「您也知道的,黑死牟阁下真的很生气...」

缘壹又眨了下眼,可他脚步依旧没停。

眼看着林子出口已近在咫尺,童磨将符咒拿了出来。

「您若真执意不讲,那本座也没办法啦...」

「...」

虽说是天性使然,平时的童磨嘻嘻哈哈总爱当个吃瓜群众,惟恐天下不乱是他的正字记号,不过今次这件事竟让他莫名染上了忧郁,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更是令他不大好受。

童磨重重叹了口气。突然手边传来了一股拉锯力道使他整个人几乎要向後倾倒。待重新稳住阵脚,便见缘壹低垂着头站在後方一点,他试探性拉了几把,缘壹始终不动如山。童磨遂目光一亮,正要开口发话,缘壹冷不防抬起头来,其深邃的暗红色眼眸一瞬不瞬,很快的便蒙上一层水雾,随後猝不及防,豆大的泪珠溃堤一般泉涌而出。

见状童磨大惊失色,他可没遇过这种情况。

眼前的孩子眉眼不皱,哭得寂静无声,看起来却比谁都委屈,比谁都难过。

可童磨也大大松了口气。褪去了紧绷的神经,重新恢复爽朗心情的他不合时宜的在脑中设想着,若是前生的无惨大人看见其毕生宿敌潸然泪下的无助模样,不知该会有多兴奋呢!

面上童磨赶忙收了符纸,上前笑眯眯哄道:「好了好了别哭啦~那麽接下来缘壹大人是否要告诉本座,您昨晚究竟发生了什麽事呢?」

此时缘壹眨了下眼皮止住哭泣,那流淌的泪珠搁在突起的腮帮上经袖子胡乱擦过又湿了一脸庞,可他不在意那些,只直直盯着近前童磨半晌,最後伸手从兜里拿出个东西来,那个自己找了一整个夜晚,险些赔上性命的珍贵东西。

在让阿墨送下山不出一个时辰,缘壹再度回到了山中殿堂来,此时他低垂着眼脸,神情木然,独自一人坐在殿堂外的台阶上忐忑不安。

当不知过了多久,总之缘壹觉得好久好久,黑死牟的身影自南大门走了出来,手中还端着装了清水的小木桶和布巾,他在胞弟身旁坐了下来,在其呆滞无神的注视下拧乾了布巾,後捧起胞弟的脸庞用布巾轻轻拭过,红肿的眼皮,轻颤的眼睫,眼窝还有双颊,将稍早前残留下来的泪痕一一擦净。接着黑死牟放下布巾,自袖里拿出方才童磨拿给自己的,胞弟找了一整晚的短节竹笛,笛身因为激烈碰撞而多了好几个坑疤,尾端因为磷火燃烧而焦了块黑,询问过玉壶亦无法挽救。

他将笛子交还到了缘壹手中。

「这笛子...本来就是个...劣质品...你实在--」黑死牟突然喉头一紧,停滞了半晌才又开口道:「这笛子...经此一破坏...已是...吹不成调...若是你想要新的...笛子...哥哥再下山...去买给你...」

缘壹听了摇头道:「我不用新的笛子,我喜欢兄长做给我的这一支。」说着他将掌心收起,将竹笛紧紧握於手中。

黑死牟愣了愣,後点头叹道:「既然你喜欢...那便...听你的...」

这时缘壹恢复了点精神,他细细观察起眼前兄长左额上的赤红色斑纹,那与自己的火焰相似,却又不太一样,在最前端有个月牙般的形状,他伸出指尖轻轻描绘,自弧形的一端画到了另外一端。

额间传来的细碎碰触令黑死牟下意识缩了缩,可他并没有移动。

「兄长也有和缘壹一样的斑纹,而且这里也有。」说着他手抚上其右侧脸颊,那里也有一道不规则,延伸至下颚的赤红色斑纹,「为什麽兄长之前没有斑纹呢?是给藏起来了?」

「哥哥本来...是没有...斑纹的...不过--」黑死牟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因为前生胞弟所授予的呼吸法而生成的斑纹,在今世因为自己使用了呼吸法而再次成形,这样的答案本就令旁人匪夷所思,更何况是对眼下年仅七岁的缘壹来说?

而这样的事实也令黑死牟感到沉重。

斑纹生成是呼吸法达到一定程度的表徵,同时也是年岁活不过二十五的诅咒,本来今世若是没什麽万一,他是不打算再使用呼吸法的。

可惜事与愿违。

虽说有关於斑纹的诅咒在这异世会如何还是个未知,可黑死牟不得不将自己只能活到二十五岁这点纳入自己原先制定的人生计画中。

但无论如何,他都还有将近十八年的时间能够看着胞弟平安长大成人,得到想要的幸福。

黑死牟重新开口道:「不过...托缘壹你的福...所以哥哥...也拥有了...斑纹...」

「...和通透的视野一样?因为我们是孪生兄弟的关系?」缘壹问道。

黑死牟听了一愣,後颔首道:「你说的没错。」

此时缘壹无神的双眼颤了颤,为了自家兄长拥有和自己相仿的斑纹感到雀跃。

黑死牟轻吁口气。

「你也折腾...一晚上了...等等...就先到房里...休息吧...」

闻言缘壹怔了怔。

「那兄长...还生气吗?」他双肩微缩,话问得小心翼翼。

黑死牟敛起双目。

「你今後...还要这般...不顾性命的...胡闹...乱跑吗...?」

缘壹听了立刻答道:「缘壹以後绝对不会再这样了。」

黑死牟抿了抿唇。

「那麽哥哥...便不生气了...」

这话方落,缘壹静谧无波的瞳眸泛起涟漪阵阵,他眉眼一弯,当即笑了出来。

失而复得的喜悦经那皓齿明眸表露无遗。

黑死牟目光柔和,伸手抚上胞弟的蓬松乱发,他踌躇了一阵终是栖身向前,在胞弟的额间轻轻落下一吻。

此时夜晚的黑幕已经撤下,灿金色的朝阳在俩兄弟身後逐渐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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