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世​‍‌​‍‌姻​‍‌​‍‌緣 — 十一之一

正文 ​‍‌​‍‌​‍‌​‍‌​‍‌​‍‌​‍‌​‍‌​‍‌​‍‌​‍‌​‍‌​‍‌金​‍‌​‍‌世​‍‌​‍‌姻​‍‌​‍‌緣 — 十一之一

小除,容府连日来的迎春工作稍稍作结,府里的婢仆们都已经迫不及待要享受一年一度特有的休憩日。

容府每到小除就会让辛苦整年的婢仆们休憩一日,不管是要上市集闲逛、探亲团聚或是同爱侣相会……等等,只要不耽误明日岁除的工作,期间他们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但是一旦有人在此时闹事,轻者加倍罚钱,重者杖罚之外还得被赶出府,绝无二话,任何人来求情也无用。

相当然耳,一般人不会在此时没事找事,人人皆云──「天下好利有两家,一是皇家二容家。」,所以会在这时闹事的只有疯子,府里就出过一个疯子,这疯子日後不仅恶名昭彰遭人唾弃,直至今日更是恶贯满盈,想必众人心中都有个底,那人便是──万利商铺的徐锦韬!

那时,不明所以的大夥们还猜想徐锦韬是不是攀上什麽皇亲国戚,日後要替皇家做事,不然怎地好好个容府不待,偏偏在小除的时候跑去闹事还把自己闹到被扫地出门?後来他们再听人提起徐锦韬时,才知晓他之後哪都没去,出了容府便各处流连甚至穷困潦倒了五年,他们这才恍然明白,徐锦韬就是个吃饱闲得没事干的疯子。

後来,他们把这件事用来告诫之後新进的婢仆们,对这些新人们耳提面令,要他们引以为戒,「从前府里有个姓徐的疯子,在小除的时候闹事把自己给闹出府了,不仅名声尽扫还身无分文好些年,你们这群小萝卜头,自己要做什麽都要好好衡量衡量啊,届时可别怨人都不帮。」

对此,小萝卜头们点头如捣蒜,把前辈们的话谨记在心。

不过午晌,府里的家仆们已离开大半,顿时少了许多生气,虽说平日并无多热闹,可人一少又加上冬日的冷凉,就比往常更加冷清静谧,闲来无事到处走走晃晃的苗井,只觉一路走来,孤寂繁生,而她往事再起,往年他们一家几口人总是欢欢喜喜忙里忙外,甚至街坊邻居路过亦会来畅聊一番,从他们家至整条街都热热闹闹准备迎接万象复苏的春节。

她停下步伐,回身望去,身处偌大的庭院中瞧见万物新生的喜悦以及迫不及待,草木随风轻摇曳,花苞含香待放,虫鸟鸣声悠悠,日光洒落於霜雪,似白莹金霜,好景迷人,可此刻竟只有她一人欣赏。

要不是容相蔺还在赶制要送进宫中的金饰,阿笙他们则是到处溜哒快活着,其他人更是忙得忙、玩得玩,她也不会一个人闲到发慌,由於不知如何排解心中郁闷,最後只好踱步而归。

一进屋内,她就一屁股坐在茶凳上,两肘撑在茶桌上,双手拢拳拄着下颚处,一副百无聊赖地盯着门外发着愣,似乎在看有谁待会就出现在那扇门处。

半晌,她些微失望地收回目光,而眼角余光瞥见桌面上她先前摆着的小竹篮,里头放着针线以及一堆绣好的锦囊,就伸手将那些锦囊一一拿出来查看、整理着,嘴里还喃喃几句,「这是娘还有阿青他们的……这是容夫人、容老爷……这是阿笙他们的……啊,这个……」

其中唯一一个没绣上图样的锦囊正孤伶伶地躺在她眼前的桌面上,其余花样多变的锦囊都整理成堆放置一旁,眼前的锦囊做工、款式皆为简洁,素白染青花的锦布成底,引绀青丝线绣上一字──「蔺」,遂後编着同色绳线,打个如意结再串上几颗琉璃珠、绑上流苏装饰,她伸手摸向它,竟不自觉地挺胸直腰坐好,更盯着它许久,彷佛能从中瞧见那人,令不由自主地轻唤着对方的名姓,「容相蔺……」

两日前,苗井总算将所有锦囊都缝绣完,於是双手托天舒展着因维持着同个姿势太久而僵硬的身子,正打算走出屋外去活动活动筋骨的她,一脚才刚踏出房门一步,就听见荣三那呼天抢地的呐喊,可怎地都瞧不见人,她蹙着眉又将另一只脚踏出,这会,就见荣三飞也似地朝她奔来!

「少奶奶啊──少──奶奶──啊──」夸张的鬼哭狼嚎,几乎要撼天地崩山川般,人未到,声就足已震耳,荣三快到她跟前时,还噗嗵一声,双膝直跪在地,滑行一尺才停至她的跟前,他泪流如瀑,把手里捧着乌漆嘛黑的东西高举过头搁在她的面前,他仰着头,一脸悲壮地望着她喊道,「少奶奶──救救荣三吧!荣三不小心就把少爷的锦囊弄成这副惨样了啊──」

啊?锦囊?

苗井左瞧右瞧上瞧下瞧,完全瞧不出眼前乌黑一团的东西是个锦囊,只瞧得出它是一块肮脏又皱得稀巴烂的破布,要不是上头还有绳线做辨认,她还真不相信它的前身是个锦囊,不过依照这锦囊的模样,她确实能预想到容相蔺知晓後会有多怒不可遏!想想当初她摘几朵院子里的花,他都气到拍桌还咬牙切齿的,甚至差点都要站起来和她输赢,要是见到如此惨样的锦囊……唔,她不敢再往下想!

眼下当务之急是还一个新的锦囊给容相蔺,但要怎地还?如果是她来做一个的话……那原先锦囊的绣工精细、图样别致,就算能依样画葫芦她也绣不出韵味,要不……拿钱让荣三去买个新的?但要是买了,容相蔺不喜欢的话能退吗?若是不能退也太浪费钱了呀!

苗井皱起了眉头,一边愁得很一边将荣三扶了起来,「你先起来,让我想想该怎地做……」

荣三见苗井在犯愁便唯唯诺诺地开口问道,「少奶奶……您、您能绣一个锦囊给少爷吗?」

「啊?」她回过神来,理了理思绪,想着自己做一个当然是省钱,但重点是她不太清楚容相蔺喜爱怎地花色图样,她也不好去问,要是问了不就知道荣三把他的锦囊给弄坏了?

当苗井望向自己欲言又止的模样,荣三立即意会过来,不过他身子不停左摆右摆还支支吾吾着,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那个、那个少奶奶……」

苗井见他如此倒是有些不解,「有事就直说吧。」

「其实……其实荣三回来就先跟少爷禀明此事了,後来少爷说、少爷说……」荣三抬眼瞧了瞧苗井,遂後又瞧了瞧手里的破烂锦囊,接着又瞧了瞧苗井。

「怎地?难不成他要罚你什麽?」她实在受不了荣三的不乾不脆便直接出言询问,还顺手拿起他捧在手里的那块破烂锦囊,东瞧西瞧仍是没瞧出一个所以然,想着这破损得实在严重,看着像是用尽蛮力撕烂的,由於过度专注在这个破得稀奇的锦囊上,她这才瞥见荣三的衣服上沾了不少尘土和污秽,连袖口、衣摆的地方都能清楚瞧见磨破的损痕,她皱了皱眉头,抬眼看向荣三问道,「我实在很纳闷,到底是怎地弄成这副模样的啊?」

「少爷说,要荣三来找少奶奶想办法,说少奶奶近日绣了不少锦囊,绣得可是相当熟练,再多绣个锦囊都不是什麽事儿!至於为何会弄成这般……」荣三见苗井毫无推却之貌,倒是一气呵成地把话都吐了出来,遂後用手指挠挠脸颊,不太好意思地解释,「说来惭愧,早些时候荣三照少爷吩咐上市集买些东西,大抵是买得过於招摇,招来贼偷,後来为了把锦囊抢回才会扯破成这副模样……」

「啊?被打劫了吗?没事吧?有没有哪受伤?」苗井一听赶紧绕着荣三转了一圈,从头到尾将他审视一番,然後看他摇了摇头表示并无大碍才安下心来嘱咐他,「哎,那些匪贼都凶猛残忍地很,以後遇到这类事能避就避,丢钱事小、丢命事大,要是怕钱丢了被责骂,你尽管来找我,容相蔺那我自有说法来说服他!」

不过一句话,荣三就因此愣住,他个头小、力气也不大,以往给人跑腿时遇到些凶神恶煞的恶霸不但会被洗劫一空还得再挨一顿打,结果被打得半死不活,努力撑着身子回去禀告,结果雇主得知钱没了哪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抄起家伙就往他身上抽甚至还要扣他的工钱,能遇到会关心你的,那恐怕是日头要打从西边出来!

老是嘻笑模样的荣三却突然严肃起来,让苗井不禁觉得他是不是真伤到哪了才不发一语?

「荣三!荣三!你还好吧?哪伤着了?我找大夫来给你瞧瞧?千万别不说,伤及筋骨这事对日後影响可大,快和我说说有没有哪里伤着了?」苗井见他凝重不语的模样,本来安放的心又高悬起来,平日荣三总会分享些笑料给她听也常和她聊聊天,她待他自然就亲切几分,更何况他又同她弟弟般大,她多少把对弟弟们的感情转移到了荣三身上,如今他仍在长身子,要是伤及筋骨,可就不是擦擦跌打药酒就能了事的!

苗井唤了好几声後,他才回神过来望着眼前没长他几岁的她,然而心中便感到一番酸涩,那酸直达鼻间,更让他的眼眶渐生水气,自他记事以来去讨工作过活後,会关心他的人屈指可数,在他人眼里他总是有说有笑又一副圆滑模样,导致大夥们都觉得他无忧无虑又随意到没规矩,所以先前才会差点被赶出容府,要不是容相蔺出面力保,如今的他只能再度流落街头。

直至今日,他竟被他的主子们关心着,说他不感动肯定是骗人的,以往他总在想为何没有能怜爱关切他的亲人,甚至怨怼亲人弃他而去;怨怼老天待他苛刻,可就在当时、就在此时,他又觉得老天其实待他不薄,他身边仍有关心着他的人,所以他下定决心,他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些会关心、会帮助他的人。

「少奶奶,您别担心!荣三虽然看着弱小,实则耐打得很,而且那贼偷似乎没啥经验,他见荣三死缠烂打,没能得手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荣三弓起一只手臂,另一手则拍了拍其上臂,示意自己身子硬朗得很。

「真的没事?」苗井再三确定,荣三也再三肯定,既然他都说没事,她也不好再问下去,再多问怕是让他不自在,随後她就转身去拿了罐小瓷瓶来给他,而她免不了对荣三耳提面命道,「这是金创膏,小伤擦个一两天就会好了,但要是伤得严重,还是要去找大夫瞧瞧,知道不?」

荣三本想婉拒苗井的好意,但想了想这点美意他要是驳回,岂不是让对方难堪,自己也不识抬举?於是他感恩戴德地收下更用力地点了点头回应着苗井,「多谢少奶奶!少奶奶说的,荣三会谨记在心,荣三就先回去禀告少爷那锦囊的事少奶奶您接下了!」

瞧荣三恢复嘻嘻哈哈的模样,她便点了点头,不过思忖了一下,还是决定再叨唠荣三几句才让他离去,见荣三走远後,她就开始发愁接下来该做个什麽样的锦囊给容相蔺了……

荣三离开院子後,立刻左顾右盼,甚至来来回回瞧着周遭好几眼,确定真的都没人才松了口气、抚了抚胸口,喃喃说道,「呼……好在少奶奶没有察觉,赶紧去跟少爷禀告!」

正当荣三回过身要继续向前时……

「哇啊啊啊啊啊啊──」

忽地!一张瞪着大眼的脸就这麽贴在他的面前,害他吓得高音惨叫还往後弹了好几步,整个人就这麽贴在後方花圃旁的门壁上,惊神未定地大口喘着气!

「啊,荣三哥哥,是我!是我!良喜!」对方见荣三如此惊恐,赶紧挥舞着小手,出声表明自己是谁。

荣三听见熟悉的声音才定睛一看──原来是良喜这ㄚ头!

「是、是你啊……」荣三抚了抚胸膛,赶紧离门壁几步,而良喜踩着小碎步来到荣三的跟前,「荣三哥哥,你是怕遇到谁吗?」

「怕遇到你这个冒失鬼!你干啥一声不吭地出现在别人後头?」荣三被良喜吓得差点魂不附体,口气自然不好,良喜本就胆小,见他紧皱着眉的模样更听他语气不善,整个人又畏畏缩缩起来。

「对、对不住,良喜、良喜不、不是不是故意的……」良喜说着说着眼泪也就快掉下来,以往荣三身处的环境没什麽女孩子,就算有也都各个强悍,他不是被揶揄就是被欺负着玩,所以遇到女孩子哭,他只能慌着手脚毫无办法地拜托她别哭!

「哎哟!良喜妹妹你别哭啊,我不是怪你……呃,我是有点怪你啦……呃不,哎呀!也不是真的都怪你啦!我、我就是被吓到了才会这样,你别哭你别哭……」荣三赶紧安抚着良喜,然後想着身上有什麽是可以给她赔个罪就开始东摸摸西摸摸,最後从怀里摸出一团小纸包,他二话不说将它塞到了良喜的手里,良喜听到荣三说不是真的在对她生气,她也赶紧抹抹泪、吸了吸鼻子,怎料手里就突然被塞了一包东西,更听荣三急忙说道,「喏,这个给你!我刚刚在市集上买的,是很好吃的糖,给你之後你就别哭了啊。」

良喜一听是糖,心有所动,但想想自己不能直接收下便赶紧把东西推回给荣三,「荣三哥哥这是你辛苦攒着钱买的,良喜不能拿!」

「没事没事,你拿去,是我吓着你,这个就算给你赔不是。」荣三从阿笙那听闻良喜的事,觉得这ㄚ头也不容易,性子本就怯懦,但为了生活仍是忍着恐惧,努力靠着自己双手过活,他年纪比她大些,多少是要关照一下人家的,再说刚才他反应的确过大了些。

虽说良喜性子怯懦,但她格外固执,什麽事下定决心後肯定都要坚持到底,「不行不行!是良喜吓着荣三哥哥的,良喜真的不能拿!」

「给你就给你了,你不拿,我真要生气了!」荣三立刻竖眉瞪眼,双手叉腰起来,作势发怒!

「唔!」良喜见他这般,确实不敢再多发一语,可她又不觉得自己能收下手里的那包糖。

见良喜不再推却,荣三感到十分满意,还好好叮嘱一番,「好了好了,我要去找少爷了,还有你没事就赶紧回去休息,未过正月都还有得忙,要养足精神知道不?」

「嗯,知道了。」良喜乖巧地点了点头,随後荣三就迈开步伐离开,结果良喜捧着那包糖也跟了上去,荣三回头见她跟了上来还一脸不解地问,「你跟着我做啥?」

「荣三哥哥,既然你不把这包糖拿回去,那就和良喜分着吃吧!」良喜加快步伐,走上前与荣三并肩同行,还把手里捧的那包糖打开搁在荣三的面前。

荣三实在拗不过她,只好拈起一颗糖来含在嘴里,那甜腻的滋味就这麽在嘴中一点一点地化开……

「荣三哥哥也喜欢吃糖呀?先前良喜有和阿襄姐姐打听到一些糖舖,荣三哥哥要是有兴趣,良喜可以介绍!」良喜那张脸尚未长开还带着几分稚嫩,而她大多时候也都畏畏缩缩的,所以荣三万万没想到良喜一笑起来,那眉眼不仅柔和得很还添了几分风采,见状,一时怔愣,心脏更直怦怦地狂跳!过了会才惊觉不对,赶紧回过神来,结果一个不小心把含在嘴里的糖给吞咽下去,因此被呛了好几口,「咳咳、咳咳咳……」

「荣、荣三哥哥你没事吧!?」良喜见他咳弯了腰还捂着胸口顿搥一番,连忙上前去拍了拍他的後背。

已经咳得面红耳赤的荣三,这会脸颊和耳朵上的红绯更愈来愈鲜艳,简直红得要滴出血来!

可荣三觉得自己有些奇怪,明明他呛咳得如此剧烈也未感到异常难受,反而是感到一丝甜到令人舒心的滋味,他想,难道是刚才吞下的那颗糖的效力吗?竟把呛咳的不适给缓解下来了?

「没、没事!我没事!咳咳……」荣三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无碍,忽然间他脑海中闪过了什麽,这才恍然想起自己本该去做什麽!

「咳、咳……咳哟娘喂!我差点忘了要去找少爷啊咳、咳咳……良喜你先回去,我要赶紧去找少爷了!别再乱跑吓人了啊!」语毕,荣三拍了拍良喜的头後就赶忙迈开步伐离开!

良喜忽然被人拍了拍头一时之间不知做何反应只好愣在原地,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荣三早已走远,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愣愣地抬起一只手来朝荣三的背影挥了挥手,另一只手则攒紧那包糖在胸口处,而双唇更微微抿成向上微弯的弧度,过了会才将手里捧着的那包糖仔细地包裹起来收妥进怀里,最後踩着小步伐有些欢快地离去……

见他俩都走远,阿笙和阿襄才从後方那嫩叶新枝的树丛之间窜出来。

「人人都道是春意,说得可不就是春日结心意!」阿襄嘻嘻咧咧地笑,还用手肘戳了戳一旁的阿笙,随後见阿笙一脸欣慰地望着人影消失的远处便问她,「说到这个,阿笙,你可有如意郎君?」

阿笙一听,立即就摇了摇头,语气更是平稳又坚定地答应,「没有,阿襄你有吗?」

随即阿襄也摇了摇头,像极咚隆咚隆摇晃的波浪鼓,「噢,我也没有,我觉得赚银子比较实在。」

「哦!那我俩可是志同道合啊!不过说到银子,少爷和少奶奶他们俩近日感情有了进展,夫人这次添得月钱可让咱们都好过年,与其想什麽情情爱爱,不如凑好一双人,好过整个年冬!」阿笙双手交握摆在胸前,眸中光芒闪闪如星,她遥望天上那一大片渲染的霁色,呈现一种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姿态。

「就是就是,我都盘算好多添的月钱要拿去置办些首饰了呢!」阿襄嘿嘿笑着摩搓着双手掌心,摆出迫不及待要挥金如土的气势。

阿笙见状,忍俊不禁,悦耳的笑声回荡在庭院中。

阿笙想,阿襄已是二十有六,从未听说她想过郎君或婚嫁,阿襄家中就一双父母,而她的父母对她要求甚少,但自认没能给她什麽,就对她说若自己想要买什麽就得靠自己去讨生活,赚的能不用给他们,说他们能靠着自己过活,她要是能回来看看他们便好,话虽如此,可阿襄仍是会寄些钱给家里,其余的她就拿去买胭脂水粉、衣服首饰,过得算是恣意。

她和阿襄过得差不多,只不过更无负担,她只要一人温饱就全家吃饱,多是有闲钱能拿去装扮打点自己或是买点好吃的满足自己,而她更不用去探望父母,她的父母对她没有牵挂也漠不关心,也根本不愿和她有来往。

在她还没被卖到容府时,她已有七个姊妹,她的父母对女孩子不甚在意,会生那麽多孩子都不过是为了要拚个儿子来。来到容府後过了几年,她从她五姊那听说她们又多了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她那个十二弟完完全全是她父母的心头肉,街头巷尾都在传他们有多呵护地捧着宠着他,她想,先前没这个十二弟时,她们被卖掉是因为父母不够用钱,如今她的妹妹们逃不过被卖掉的命运是因为他们要富养唯一的儿子,最终他们只留下九妹,要九妹照料十二弟的起居,她的父母为了自己为了儿子,对女儿都如此狠心,听闻十二弟的事後,一向对父母不在意的她难得想问他们一句:分明都是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怎能差得这麽多呢?

人们总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可於她而言这句话只是父母们对自己的安慰,安慰自己即便无能为力也还有一颗赤诚真心去对待孩子,而她的父母也不知该说是不是「不是的」父母,因为他们从不隐瞒私心,他们总是明明白白地让她们这些女儿知道被卖掉就是因为他们需要钱、因为他们不在乎女孩子。

她最後一次听她五姊谈起父母时,是在一年前,她说他们把九妹卖掉後,就带着弟弟搬到王都去,肖想能就近和贵族大户攀上关系。

她五姊当时这麽问她:不知跟到这般父母是幸还是不幸?

那时的她并没有回答,只在心中笑说:自然是大幸。

虽然她被卖到容家,但她不惹事生非,好好工作,确实过着不愁吃穿的日子,於她而言,是大大之幸。她认为父母将她卖掉是他们唯一做得最对的一件事,若是她没被卖到容府,继续跟着他们,那日子肯定是苦不堪言、凄惨穷酸。

只是她偶尔会想,要是有父母的呵护疼爱和兄弟姊妹的欢笑打闹又会是怎地光景?只是,她的疑问永远不能解惑,她的父母早就不在乎她,她的有些姊妹在後来也渐失音讯,更有那素未谋面全然不知有她这个姊姊却在王都过上好日子的弟弟,或许哪日在街头与他们相遇皆只能擦身而过,双方不识。

「阿笙?阿笙!阿笙啊──」阿襄喊了几声,见阿笙都没反应,就又用手肘戳了戳她的手臂,试图要她回过神来,「阿笙,你在想些什麽?怎地愣神了?」

阿笙被这麽一戳,就收回了思绪,她眨眨眼,过了会才笑着摇了摇头,「没什麽!我就是在想……拿到月钱要买什麽而已。」

「哦?想得这麽认真,可见想买得不少啊,嘿嘿,有想买什麽?我说不定能给你介绍介绍!跟你说呀,罗德镇上的大小店舖我逛得可都很有想法!」阿襄兴冲冲地把脸蛋凑向阿笙,正当阿笙微微笑着要回答她时……

突然之间!有人在她另一侧的耳旁轻声问了句,「哦,你想要买什麽?」

当下,阿笙的笑容直接僵住。

这慵懒带点邪气的嗓音……她一听就认出声音的主人是谁!

随後她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微扬的唇角全都垮了下来,而舒展的眉头也紧皱在一起,阿襄见她骤变的神情又听见不太耳熟的声音便越过她看了过去,还不忘问了句……

「谁啊?阿笙,你怎地像踩到屎……吓!殿、殿下!?」阿襄吓得倒抽了一口气,她这会直想抽自己那张快嘴,她这不是间接在说十七皇子像坨屎吗!?

此时的楼平生站在阿笙身後,他的头朝前微倾,几乎要贴上她的脸颊,阿笙正打算拉离和他的距离时,他便越过她朝一旁走了一步来到她的身侧,遂後笑对着阿襄,「哦,我记得你,之前都跟在锦姨身边。」

阿襄回过神後,赶紧端正姿势朝楼平生弯腰行礼,「是、是!殿下好记性!阿襄先前确实跟在锦姨身边学习。」

「嗯哼,」楼平生笑眯眯地抬起阖上的摺扇朝阿襄的方向随意地摆了几下,「那你先去忙吧,我有事找阿笙。」

「嗯?」阿襄一脸疑惑地抬起头来看向楼平生,想着她刚刚不小心说他是坨屎,他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只见他唇角微勾还挑高一边眉毛地笑看着她,见状,她才反应过来这位尊贵的皇子根本不在乎她说什麽,只是要她离开而下了驱逐令,她想,莫不是楼平生要阿笙带话给容相蔺?既然如此,她确实不能继续待着,再说也要趁他不追究她的失言赶紧脚底抹油快溜,「是!阿襄这就先退下去忙活了!」

接着,阿襄就朝楼平生行了个礼,当她离去越过阿笙时也不忘向阿笙眨了下眼,见她能轻松地全身而退,阿笙不由得想不顾一切地伸手拉住她说:带我走──

哎,事已至此,命令阿襄离开的人是楼平生,她一介小婢仆又能如何?哎,多想无益,多想多惆怅啊,罢了罢了。

自和楼平生打过照面後,他闲来无事就来找她,有时是芝麻大的事要她做,有时是漫无目的地跟着她,实在让她气得牙痒痒却又不能有所作为,这件事她也不好去劳烦容相蔺和苗井,尤其不能劳烦苗井,苗井肯定会替她出面,而楼平生也对苗井不善,届时只会害了苗井,至於容相蔺和楼平生是好友,即便目前两人关系有些微妙,但容相蔺仍是让楼平生自由出入容府,所以平日楼平生在府里走动,他人也没得置喙,再说,这件事要是和其他人讲起,他们指不定说她是麻雀想飞上枝头当凤凰,怎地楼平生会平白无故地去找她、跟着她,弄得她每每遇见他都只好抬头无奈问苍天。

她眼角余光瞧见阿襄已经走远,便立刻退离几步和楼平生拉开距离,接着她微低着头,弯腰行礼,「不知殿下有何要事需要阿笙来服其劳?」

楼平生见阿笙如此毫不犹豫地直接退开,不由得敞开双臂,蹙眉一问,「我身上有什麽味让你急着退开?」

阿笙思忖着,倒不是因为楼平生身上有什麽味才退开,而是她本身就抵触着楼平生,但这话她又不能老实说,只不过他身上真的有股胭脂水粉的香艳气息,她仔细嗅了下发现有些刺鼻,就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殿下身上有着浓烈艳香,阿笙对这气味有些不适,望殿下见谅。」

楼平生知晓阿笙不喜他,但碍於身分关系,她总说着违心话,怎料今日她竟如此直言,要不是他身上真沾染上她说的艳香,他不可能就此打住。

「行吧,於你相比确实过艳。」楼平生双手环胸,勾起唇角朝她一笑,模样煞是风流。

阿笙瞬间瘪了一下脸,五官一下子全都皱在一起,但转瞬间她又恢复平常的神色,表现出不太想搭理他的意思。

见她一副鄙夷厌恶,楼平生反而觉得有意思,「对了,小除那日跟我去游市集。」

阿笙想也不想,直接回绝,「殿下,阿笙是容府的下人,府里近日为了迎春纳福,事情较多,怕是走不开。」

「阿笙,容府里有何规矩我可都知晓,小除那日是你们的休憩日,知你那日没什麽事,你若不跟我去,我闲着慌可能就会去欺负你家少奶奶。」楼平生想着他近日可能是有些无聊想找乐子,不然怎地会三不五时来逗逗这个小ㄚ头,见她气得牙痒痒却只能咬紧牙根把怨怒都吞往肚子去的模样,实在令他感到有趣至极。

阿笙听楼平生说要去找苗井的麻烦,态度马上大为转变更一副气势澎拜地对他说,「几时?何地?阿笙需要准备什麽?」

楼平生忍俊不禁,好笑了起来,只见阿笙微微侧头还一脸鄙视地喃喃几句,她不知他耳力极好,每次说他如何,他皆能听得一清二楚,就好比今日她念在唇间的则是──「皇家人大抵都闲到发病,这样也能笑!」

对於她的嫌弃,他一笑置之。

「你什麽也不用准备,午时三刻,人直接到容府大门外等着。」楼平生唇角微勾,笑得眼眸弯弯,别家的姑娘瞧见笑得如此夺目的俊美男子肯定都会晕头转向,当然阿笙也晕头转向,但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夺人心神,而是她被他那无聊的性子恼得晕头转向!

「是,阿笙记下了,」阿笙一想到自己最终只能应下楼平生的任何要求,就忍不住咬了咬牙,她告诉自己,他是身分尊贵的皇子,而她只是一介如野草的小婢仆,她能如何驳斥他?她也总是嘱咐自己不能老想着要揍他,要是哪天她一个不小心让事情成真,那她的人生就此终结,所以眼下她得忍!古人有云──「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能活得长久又平安,她绝对不能冲动,「殿下,既然无事再交代,阿笙这就告辞了。」

「嗯哼,别忘了来赴约,要是我没瞧见你,你家少奶奶……」楼平生朝正要转身离去的阿笙挑了挑眉,本来已平复神色的阿笙一见到他那嚣张的模样又马上皱起眉头、横着眉毛,咬牙切齿地道,「阿笙不仅会准时,还会提早等着殿下您的到来!」

阿笙愤愤丢下那句话後就三步并两步地快步离开,楼平生望向她离去的身影,想着她适才气恼至极却只能憋着的模样就捧腹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笑着笑着,他竟感到一阵茫然……他上次开怀大笑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努力回想,却是记不太清,似乎是从柳衣离世後就不曾这样笑过……这会,他认为自己不该笑,柳衣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他怎能再笑得如此开怀?他怎能如此。

「呵,我这是在做什麽,在想些什麽啊……」楼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在动摇,当年身边的人为救他而死时、手起刀落杀人时、柳衣离世时甚至和容相蔺决裂时,他都不曾如此,他只觉得难受、觉得痛苦,唯独没有动摇和怀疑,为何他会开始怀疑?甚至还开始动摇?

就在这一瞬间,他察觉到後方有人,眸光立刻一凛、气息屏歛,可下一瞬他却松下戒备,直接喊了声,「腾芳。」

容相蔺的神色就如止水一般,毫无波澜地望向背对他的楼平生。

楼平生缓慢地回过身来面对他,两人再次相见却没了先前的剑拔弩张,尤其楼平生对容相蔺的敌意锐减不少,好似适才的动摇的确影响了他。

见楼平生正视着自己,容相蔺难得浅笑地道,「十七,我俩挺相像的,在某些时候总是固执得很。」

十年间,容相蔺与楼平生相见时,容相蔺不是蹙着眉就是面无表情,如今他竟浅淡一笑,不是好笑也不是嘲笑,而是那恍然之後了悟的笑。

「呵,人人皆说一旦有了心上人就会迷糊犯傻,你现下就是这般,我和你哪里有哪分相像?你早就忘了柳衣,而我还记得!柳衣在世时,你对柳衣不上心,就连柳衣约你相见,你倒是十次有八次说有事,当年是谁和我说他也对柳衣有意?结果尽做些让她伤心的事!柳衣死的时候还捏着一枚玉玦要等你来,想把它交给你,结果你来得那麽迟!你居然说我和你相像!容腾芳你要是没清醒就赶紧清醒!免得我待会取水来泼醒你!」楼平生待人处事向来处之泰然,唯有面对容相蔺时,他总是像个孩子一样倾尽一切在指责他。

容相蔺听了他的种种指责,不似从前只会低垂着眼道歉,而是目光灼灼正视着他,「十七,当年我不承诺柳衣是和她有约定。」

「约定?哟!这下你倒会胡诌个理由来打发我?你能有什麽约定!你就是铁石心肠!」楼平生根本不信容相蔺所言,甚至哼了声作结。

容相蔺似乎早就知晓楼平生会有这样的反应,语气就如同往常平和淡然,「十七,若你觉得我是胡诌的,那也无妨,只是你往後别再来找阿笙。」

楼平生对容相蔺所说的都嗤之以鼻,直到容相蔺说了最後一句,他才不自觉地问出一句,「你什麽意思?」

「阿笙是个脚踏实地的孩子,是我们容家的一份子,要是有人欺负她,我不会坐视不管。」容相蔺的语气与神色严肃几分,就连周身气场都迫人起来。

「哈!真是爱屋及乌,那苗ㄚ头身边的人你都如此呵护,」楼平生目光一歛,双眸微眯,想着不过是些时日不见,容相蔺的态度处世居然大为转变,自从柳衣离去,容相蔺每每见他总是一副有愧於他,不会直视着他也不会和他多辩什麽,如今再见,容相蔺似恢复当年年少时的气宇轩昂,他虽然对容相蔺有怨,但他对於容相蔺的转变仍是感到一丝兴奋,不过想起容相蔺适才所言,他莫名不解,「还有,我认为你胡诌个理由跟我找不找阿笙有何关系?」

「十七,平时你精明的很,在感情上却是一窍不通。」容相蔺摇了摇头,心想楼平生处理朝政大小事总是见解独到又知晓症结所在,不知替皇帝和太子排除多少万难,只是不管从前还是如今,他对於自己的感情仍旧一知半解。

「……」楼平生沉默不语,半晌才意会过来,「你说我对阿笙……说什麽玩笑话?我和你不同,我没忘记柳衣!」

容相蔺不由得轻叹一口气,「十七。」

「我不过是觉得那小ㄚ头讨喜,同你说的情情爱爱不同,再说她会听我的话,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从未强迫她做任何事。」楼平生朝容相蔺走近,站至容相蔺的跟前,俯视着坐在轮椅上的他。

「你以阿井要胁她,她自然得听话,十七,能玩乐的地方多的是,但绝不是我容家。」容相蔺不遑多让正面迎向楼平生那炯炯目光,相较先前容相蔺总微微低垂眼眸愧歉的模样,楼平生更喜欢如今容相蔺的态度,对他来说,容相蔺就该无情到底,而不是对他有愧!

「呵,玩乐?你以为我是在玩乐?你怎地不想我找阿笙是为了透过她得知苗ㄚ头的事来对你做要胁?腾芳,作为好友我想劝你别放多余的感情在那ㄚ头身上,但一想到柳衣,我就多麽希望你能愈陷愈深、无法自拔,只要当那ㄚ头离开你时……」楼平生弯下腰来,一手搭在容相蔺那张轮椅的椅背上,一手搁在椅把上,随後低首前倾,将脸靠在容相蔺的耳旁,似要把容相蔺困在他低语的谶语中,「你就能明白爱而不得是何种悲哀。」

其实,他怎会不明白杨柳衣的死和容相蔺毫无关系,只是他怨容相蔺,怨他能与杨柳衣两情相悦却不知珍惜,怨他如此薄情早已不记得她的心意,而他也恨,恨自己当年为何要隐瞒心意,为了成全二人不造成他们的困扰便处处顾忌,担心自己若太照顾杨柳衣就会越界,以至於後来他鲜少去探望她,等到再见之时,她已经油尽灯枯。

那日,风吹微微,漫天如雪的柳絮有的轻扬、有的坠落,而柳枝轻垂被风拂起又放下,日光倾泻,穿越过枝叶在地上形成斑驳晃动的光影。

春日正好,可佳人已衰。

那时他才发觉怀中的人原来如此纤细孱弱,似乎他一用力,她就会碎在他怀里,他隐忍着悲恸,不愿让她晓得他的哀痛。

「平生,谢谢你带我来看这片好景……」柳衣倚在他的怀中,头就这麽偎在他的胸膛上去望向似珠帘慢摇轻晃的柳枝和如冬日飞雪的朵朵柳絮。

当时他分明有千言万语想诉尽,可瞧见她神色平淡地依偎在他的怀里,他却无话能说,他多麽希望光阴能就此停驻,多麽希望能化作永恒而长存。

「我以往都不明白娘亲为何喜欢站在柳树下望着它,後来我才明白,垂柳相依是她的盼望,盼望自己与父亲能如柳枝依依不分,可於父亲而言,娘亲只是他的露水姻缘罢了,一方情根再深一方情薄淡漠也是枉然,他们的爱并无延续,而我只能消亡……我的命,大抵如此……」柳衣的嗓音愈来愈轻,轻到几乎要没了声息。

他知柳衣对世事渐渐没了眷恋,连忙出声安慰她,「柳衣,我已经派人去知会御医和腾芳了,腾芳还没来,你要等他,你再等等他吧……」

向来处事冷静的他,在面对珍爱的人的生死时也无可避免地慌张无措,只能无能为力地恳求。

这会,她目光所及之处是他,她抬起手来抚在他的脸颊上,那轻浅的双眸正盈润地要漫出泪来,她用微弱细小的嗓音呼唤着他的名字,「平生……」

「我在,我在这里,柳衣,我在这里陪着你,陪着你等腾芳来,你别怕……」他将手搭在她抚着他脸颊的手上,轻轻握着,不敢出力。

她摇了摇头,张张了嘴,想说的话似乎不少,可最後却只吐出了几个字,「平生,对不住……」

「说什麽对不住,你没有对不住我!」她并没有对不住他,是他才对不住她,他不应该怕打扰到她和容相蔺,就请命去驻守边疆,不来探望她,结果她已经病入膏肓,他却一无所知……

「是我……是我对不住你,你本该意气风发的……因为我、因为我让你这般难过……是我不该,不该让你承受这一切的痛楚,是我对不住你……可我又很谢谢你,谢谢你来了……平生,谢谢你能来陪我走完这段路……」她满怀的恩念与歉意交织成一颗颗从眼眶中夺出的泪珠,如玉珠晶莹的泪滚滚而落,一颗一颗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令他感到滚烫且刺痛。

可这般刺痛又算什麽,他怀中的人因病痛受尽折磨,他恨不得是自己来替她承担所有苦痛,「你说什麽傻话,你还要等腾芳来!」

「相蔺他……相蔺没能来也无妨,我已经麻烦他太多了……以往我总在想,想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离开,不去打扰谁,不让你们亲眼瞧见我的死亡,我不愿……不愿你们承受苦楚……可待我真正遇见了才发现……才发现自己多希望有人能陪着我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平生,我……」她忍不住朝他的怀里缩了缩,好似在汲取温暖,可她的话未说完便被他急忙打断,「什麽麻烦!他要是觉得你麻烦,我定不放过他!你也别再说什麽最後,我会想办法找人来医治好你的!」

当时的他希望容相蔺能快些来,他希望陪着她的人是她爱的容相蔺,这样对她来说才是好事,这样她就会想活下来!

「你别再说这种话,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平生……来不及了,我来不及了……我同相蔺谈过了,你别怨相蔺有什麽决定,我明白你的心意,只是我希望你能放下我……一直以来你比谁都背负得多,生在皇室,诸多不由己,所以……不要再背负我的事,你得让自己过得更快活,好吗?」柳衣似看淡了一切,对於容相蔺来或者不来,她已不在乎,而她仍善良地在替他着想,面对她的担忧,他那满腔悲怆和情深心意就再也藏不住,「不!柳衣……让我来照顾你、让我来照顾你!我会陪着你!拜托你别……」

「我……唔!」柳衣想回应着他,只不过才启口便开始感到呼吸急促,她痛苦地捂着胸口按捺着不适,可那疼痛像是带刺的藤蔓攀缠在心上,紧紧缠绕一下一下地压挤着,她紧抿着唇,吃力地腾出手来抚在他的唇上,阻止他要脱口而出的心意,她牵强地朝他扬起笑容,「平生、平生……你要好好活下去、要好好活下去,要痛快地活……想笑的时候就痛快地笑,想哭的时候就痛快地哭,然後、然後再找个爱你的人,能安慰你的人一起、一起相守……平生,是我对不住你……是我……是……唔呃!」

那时的他再也管不了那麽多,他不愿就这麽放下她,於是他带着她朝附近的医馆狂奔着,从不信天地有鬼神的他是如此殷切地祈求上天要让他来得及,千万要来得及!

这一路上,他只能一再重复着恳求的话语来挽留她,「柳衣!你再等等!你再等等!腾芳都还没来,你要再等等!你不可以就这麽放弃!不可以……我求你了……我求你……」

「平生……平……生……」她的头垂在他的颈脖处,明明相距甚近,她的嗓音却逐渐飘渺。

「柳衣!柳衣!我们快到了,快到了!你再等等!再等等!会没事的!会没事的……」他哀求着上天能再给柳衣一点时间,能再给他一点时间,他还有诸多事没能为她做,还有千言万语没能和她说,如果可以,他更希望上天不要让他的心上人如此痛苦……

只是,当送至大夫面前时,柳衣已奄奄一息,大夫替柳衣把脉後就朝他摇了摇头,说了一句:「无力回天。」

当下他失了理智地揪起大夫的衣领,死命地攥着,语气凶恶地要大夫解释什麽叫无力回天!又怎地可能会无力回天!既然医术不精何必将他留下!

他似发了疯般将所有怨怒都对着大夫撒出,更将腰间的匕首抽出,一个抬手就要划向大夫的颈脖!而大夫被他的愤怒与杀意吓得直打哆嗦,只得急慌地求饶叫唤着别杀他!饶过他!

那时的他,觉得大夫喊着「饶过我」的那句话格外刺耳,不过是求饶个几声,就有机会活下来,那麽柳衣呢?谁来饶过柳衣?她苦苦哀求时,谁能饶过她!

「饶你……为何我要饶你?你连一个人都治不好,本皇子为何要饶你!?」正当他打算杀了大夫以泄心头之恨,一道渺小细微几近无声的呼唤似一片凋零的花瓣飘来到他的耳畔,「平……平生……」

柳衣极力开口呼唤着他,一听见她那毫无生气的音色,他瞬间就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

当哴──

锋利的匕首就这麽直坠於地发出银质清脆的声响。

她见他仍是揪着大夫的衣领,为了阻止他更是用尽气力,如今她已经到了只能断断续续说话的地步了,「别这……这样……我的命……我的命就是……如此……你……你能、能过来、过来陪着……我吗……」

他茫然地转过头,看向瘫倒在木床上的柳衣正虚弱地抬手想招他过去,可她力不从心,抬起几寸就又重重地垂落下来,见状,他才清醒过来放开了大夫,大夫就趁着这会赶紧连滚带爬地逃离此地,他则是俐落地转身朝她走去,只是当他不过迈开一步步伐,就发觉脚踝上像绑着沉重的铅,令人难以行动,只能奋力拖拉着,明明他与她相距不过七、八步,他却觉得两人隔着千江万山的天涯距离,那几步彷佛要费尽他一生的气力才能完整走完。

可他告诉自己必须要快些赶到柳衣的身边,他怎能浪费与她相处的光阴,先前已经错过了那麽多与她相处的时候,他不能再错过!他绝对不能再错过!

医馆里简陋的居室,床头旁的柜上两三盏蜡烛灯火闪闪烁烁,床边那窗的扇门敞开,窗外望去是夕日红霞,远处群鸟振翅飞翔划过天幕赶着归巢,那一如往常的景色,今日一见,尽是千分万分的惆怅。

坐在床沿边的他,从她背後环抱着她,而她静默地依偎在他的怀中,望向了远方,他则是无声地陪伴她,望着怀里的她,两两无语,愁思万千。

本来他想对她吐尽千言万语的心意,可她已经阻止过他一次,他也不知该凭什麽身分对她说这些话,他不愿连这种时候再对她造成困扰,最终只得将所有情思再咽回去。

许久,久到西阳已没,天幕渐染夜色,她便先开了口,打破凝在他们周身令人难捱的沉默,她仍是那句,「平生……你要、要放下……放下我……」

「柳衣,别说了。」他不愿听她说这些,也不愿她再浪费气力说这些,他所有担忧与心意无从说出,只得收紧手臂将她搂得更紧。

「我、我要说……平生,你、你不能……不能不、不放下……你该去过、过着痛、痛快快的……人生……不要、不要为了我……为了我失、失去你应有的美、美好将来……」柳衣已经无力到咬字不清,可她仍是将每一字每一句都慢慢道来,而她的手也从腰间缓缓抽出东西来。

「柳衣……你别说了……不要!不要连你都离我而去,你们一个个都将我留下!我到底该如何是好……」面对她的忧虑,他终究是将自己的软弱呈给她知晓,甚至不再对她顾忌,直接将头埋在她的颈肩处。

他隐忍不住的泪水就这麽从她的肩头滑落到她的胸口,可她没有回应他,而是抬起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说,「你瞧……这枚玉、玉玦……」

对於她的不答应,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终究不是她所爱之人,不答应才是对他最好。

於是,他抬起头来,用手指轻抹去了泪水,只见柳衣侧了下头,唇角些微扬着,另一只微握成拳的手缓缓摊开在他的眼前,掌心上正躺着一枚质地清澈又温润的玉玦,上头花纹是依依交缠的柳枝,在缺角处还绑着象徵事事如愿的如意结,可她逐渐没了气力,举着的手就这麽慢慢向下沉落,他见状,连忙伸手扶着她的,好替她支撑。

「这个、这个是……是要给、给……」她轻启那毫无血色的唇,嗓音轻若柳絮坠落无声,那话语未完,接着竟是一口气难以喘上!

「唔!咳呃──」

她痛苦地瞬间紧蹙眉头,随後眉头又立刻舒展开来,原以为她只是一时不适,怎料她的身子竟一点一点歪斜瘫倒下去,他连忙收紧手臂将她死命地搂在怀中,更抬手想封住她的穴位让她能保有最後一口气,可他迟迟不敢下手,就怕一个万一他反而让她更加痛苦,最後只得朝刚刚奔到居室外头的大夫喊──「大夫!大夫──」

他一回首,就见她已经阖上双眼,连呼吸起伏都逐渐不明显,她的身子愈来愈沉,声息却愈来愈轻,那瞬间,一滴滚烫的泪就这麽从他的左眼夺眶而出,滴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他张了张嘴,发觉自己什麽声音都发不出来,她正离他远去,终要不见,他竟喑不能言……

就在大夫急急忙忙带着医箱奔进来时,见到的是她重重垂下手的情景。

硄──啷!

那枚玉玦就这麽从她的掌心里坠落在地,掷地一响,一分为二,从此裂作两半,一半阴一半阳,终是生死相隔情未央。

「啊──」

紧搂着她的他,这才发出令人痛彻心扉的叫喊,一声复一声,声声情深不绝却是声声唤不回,能安慰他的人已不在这世间。

他从未想过,他爱的姑娘会永远沉睡在他的怀里,当时的他像个孩子般无所顾忌地嚎啕大哭,除了哭喊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心就如同那枚摔落在地裂成两半的玉玦,不再完整。

直至傍晚,容相蔺风尘仆仆而至,楼平生一副失魂落魄地搂着不再温暖的她,茫然说道:「柳衣的身子愈来愈冷,我再怎地搂着也焐不暖她了,腾芳……她没能等到你来。」

面对柳衣的生死骤变,容相蔺只说了句──「对不住。」

从那之後他就怨容相蔺,怨他为何来得如此晚!怨他不珍惜和柳衣相守的时日!怨他得到了自己的成全却让柳衣苦等不到人!怨他不反驳不解释只重复说着对不住!

为何所有人都要跟他说对不住!他当初成全不是为了让他们对不住他!他明明是希望他俩都能幸福!明明是……是希望他们都能幸福……

回忆至此,楼平生痛苦地闭上双眼,一闭上眼,就会清楚看见柳衣要他别怨容相蔺时的模样,但不怨就不知自己那悲痛的心要如何安放,他也一直记得柳衣要他痛快地活时的神情,怜惜不舍又带着笑,即使十年已过,他清醒时仍然只感受到痛楚,而那一日的一切历历在目,到底痛快是什麽样的他已经变得不太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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