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如煙如火 — 二十三、二十四

正文 如煙如火 — 二十三、二十四

二十三

其实和赵宽宜吃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有其母必有其子——赵小姐嘴挑,赵宽宜亦不遑多让。不过比起赵小姐当面的冷漠批判,他还能容忍,便过後留心再不驻足。

此次临时,能尽得努力有限,我不好说绞尽脑汁,可总归不太差,若他不满意,只能望海涵。

定下地点後,我答覆赵宽宜讯息,告诉他晚间七点钟,角字号私厨餐馆,双人位子,有鲜花蜡烛兼醇酒,重要是佳人作伴。

不过半分钟,赵宽宜就回我,他讲:佳人有约,定欣然赴会。

我看了这句,不禁对着手机感叹,要占他便宜果然不容易。想了想,我拨过电话,等一等後,那头接了起来。

我率先开口:「你该知道吧,司机也当有私人时间。」

「然後?」

听赵宽宜口吻似惬意,我打蛇随棍上:「未免延误员工下班,就由我身兼司机,亲自接你。」

赵宽宜那边静了一下,隐约能听有某人和他禀告事情,片刻才听他接话道:「可以。」

我便说:「六点十分,在你公司楼下见。」

赵宽宜道:「下班时段路上容易堵,不要迟到。」

「好的,老板。」

我讲,听那头似笑一声,通话即中断。我挂好电话,不禁失笑,这样可当真要像是一回事了——如时下情侣,相约吃饭,车接车送。

若要足礼数,或许再送一束玫瑰花。

假如真奉上鲜花,赵宽宜神情不知要如何,但不管有不有趣,我都不敢领教,和他之间情趣要适可而止。

余下事情,我迅速处理,看时间差不多就提早离开。

秘书Elin上工至下午五点半,通常她比我早走,难得我提前,她好似不太意外,甚至问我明日会否进公司。

我先一愣,才想起上午和她讲过家中有事。

父亲仍在医院,作儿子的下班不去探望,却要和情人约会,假如传出去,必然不好听。

但我怎麽想,始终想不到哪里不妥当,更别说要惭愧。

在家务事上,若要论有愧,怎麽都不该到我。

「我明天一样进公司。」我道。

Elin从来不是花瓶,不多问细节只再请示:「对了,是否要呈请董事长,以公司名义送一束花去?」

我笑,「这是小事情,不必要了,再说,我父亲病房里的花,已多到无处放。」想想道:「家花和野花,一个都未缺席。」

Elin被逗乐了,呵呵地笑,却不晓得我言真。

「下班吧。」

我对她说,出了部门去取车。

所幸提早出门,未遇堵车,赵宽宜公司位在内湖,傍晚时段常见车潮多,我到达时正正六点十分。

我去电告知,赵宽宜只答我好就挂掉。

贵人事忙,我有心理准备多等等,倒不想他很快从公司里出来,而且一个人。这个时候,大门口许多人出入,员工陆续下班,全大眼睁睁看他们董事长坐上我的车。

我道:「他们一定都在想,老板怎麽会随便的就上了一台车。」

赵宽宜关车门,状似随意的问:「你是随便的人吗?」

我看他,「别的不说,有时我真的觉得自己是随便了点。」

赵宽宜默然,微睇来一眼。

他忽道:「我不觉得,坦白说,在很多事情上,你远比我要认真得多。」

我怔住。

他未多解释,只示意:「该要开车了。」

我回神,想想一笑,道了是,往前驶离。

晚餐约会十足愉快,彷佛不知岁月。

避过那些不该提不好提的,以往默契发挥得恰好,我和赵宽宜之间不会因此缺了话题,到分开,气氛犹在,有所谓饱暖思淫慾——但凡事情一来二往,熟能生巧,已过了尴尬,没什麽放不开。

在赵宽宜家中,卧室里只点亮夜灯,衣物潦草散一地。我躺在床上,抱住他亲吻,手摸在他光裸的略有汗意的背脊。

春日夜晚,空气分明凉,但这时,我却浑身燥热。

赵宽宜推我一下,按着我,手往我腿间摸,拇指划过前端。我低哼声,任他服务,心中舒爽却也有几分微妙。

都是男人,理当知道怎麽弄,但帮别人就是另一番道理了,而显然,赵宽宜对这一方面通达很多。

我释放在他手上,低喘气,抬起眼看他。

赵宽宜亦看我,眼里浓浓情慾,又似有一分复杂的不分明的情绪。此刻我分不了心思,只不由说:「我很好奇,你——我以为,唔,你在男人方面的经验应该不太多。」

赵宽宜按住我的一条大腿,将满手指的精液往我皮肤抹开,一面往股沟划去。他觑起目光,「你想现在讨论?嗯?」

我咬了下唇,忍住一口呻吟,勉强答他:「我想——我们先继续好了。」

「附议。」

耳里听赵宽宜道,就感觉在身後进出的手指似多一根,我呼口气,缓慢适应逐步递增的快感。

对象是男人,於我来说,谁上谁下这个问题,从始至今心理方面未曾挣扎过。我不觉得有所谓抛弃自尊的意思,妥协非委屈。

性爱为人生乐事,要讲究舒服,即使男人和男人也一样。

赵宽宜有耐性,做足准备,到进入时反而不太温存。

他将性器往我体内推深,手指带着力度扳在我的腰胯。我低呻吟,只觉得浑身都是汗,而他亦然,但谁也没嫌弃谁,谁都不推开谁。

我微撑起身,一手揽住他,去吻他的唇。他半阖目光,不知眼神,任我侵门踏户,和我舌尖交缠,却细致地,犹似有情缱绻。

到高潮,我再难克制,紧抱住他。一瞬间只有恍惚,整个人如被抽空,精疲力尽,再不能动半分。

不知过多久,可能只有一下,赵宽宜从我身上抽开。我仍未动,看他取掉套子,坐在床的另一侧,拿菸抽。

蒙黄的光影下,他的轮廓不再透着凉薄,彷佛流露温柔。我抬手,捂了一把脸,静了静道:「也给我一支。」

赵宽宜不语,只直接把手上的菸给我,又递来烟灰缸。他躺到床上,拉被子,只稍掖住下半身。

我徐徐吐烟,或许有乏的因故,胸中忽沉沉,眼前团团白雾好似搅住许多压抑,怎麽也散不尽。

我寻思话题,念头纷纷浮上脑海,一个未想清楚就贸然问出口。

「其实,我是真的好奇。」

赵宽宜看我一眼,「什麽?」

我婉转道:「先说明白,我真的是好奇,你——因为我以前听你说的,在这方面的经验,对象都是女人。」

赵宽宜未作声,只是看我。

我却反而不敢望他眼神,心中忐忑。他如今把这方面看成极隐私的事情,近年和我玩笑亦不谈论,我想,他必然很不太高兴被问。

片刻,我已受不了这份静默,先认输:「是我问得不对,你当没听到吧。」

赵宽宜却开了口:「我以为你应该早知道。」

我一顿,想了想,乾脆说明了:「我其实都是猜的,我跟你,从没有把性向这种事提到明面上来聊。我始终理解这是很隐私的,当然——我现在能肯定了。」

赵宽宜静了一下道:「是男是女对我来说,的确没有差别,只要能喜欢就好。」

我没料他剖白,一时无从分明心中滋味。我佯作轻松,耸肩道:「那我也说吧,我也是。」

「哦。」

我睇他,「别好像才明白。」

赵宽宜微扬眉,「好,不要说你好奇,我也有。」

我霎时好笑,「哦,现在要认真来讲彼此的第一次?」

赵宽宜讲:「是你先起头。」

「我可没什麽不能说的。」我道。

「姑且听听。」

我笑了一下,反问:「我说了,那你也说吗?」

赵宽宜拿我话堵:「我没什麽不能说的。」

他说时,神情作认真模样,我一时怔住,脑中才乍似清明。深夜话题太危险,该说的和不该说的,全混成一团。

我张了张口,说:「其实我主张过去的就过去了,你觉得呢?」

赵宽宜看着我,未语,似想了一下才附和我:「有理,往事是不可追。」

彷佛达成协议——我略感轻松,点头,「对的。」

赵宽宜看我一眼,嘴角微动,但终究没讲什麽。我佯作不见,亦不敢问,便把菸抽尽,按熄在烟灰缸里,和他借浴室冲澡。

出来时,房间光线大亮,未见赵宽宜,而先前脱下的衣物都折放在床边。

我穿好衣物,一面扣衬衫袖扣,一面走到房外,转过道,就看到他单套了件浴袍,坐中岛前,方结束通话。

我和他说:「我先回去了。」

赵宽宜点头,便起身,送我到门口,「晚了,小心开车。」

我笑了一下,打开门,忽起念头又回身,趁其不备,凑上前,和赵宽宜的唇快速擦过。

「晚安。」

二十四

父亲总共留院三天,大小检查全做过一遍,大致无恙,只有血压高一点。医师开了药,叮嘱平日饮食多注意。

母亲一件一件记住,回家後对徐姐千万嘱咐做菜少油盐。

她总如此,明知如今多方退让,付出关心,父亲已不往心上放,何苦再扮夫妻美满。

当日,那一位女士大方出现在病房,如何让她不知情,想必又是一次的妥协,或许因父亲病得突然,她一时慌了手脚,让对方走到自己面前,不意地见上面。

不过,母亲是母亲,我是我。

我从未理解过他们,又何来妥协。

更别谈争取——即使能够,我亦无心。

这次作儿子的,仍未和母亲占一阵线同仇敌忾,她心中气怨大约很深了,不同平常见到我总要欲言又止,是实实在在的有近半个月无话和我讲。

一开始,我本有点於心不安,如此过了两三天,细想,耳根能清净倒也好。

四月初,好一阵子未联系的赵小姐打来电话。

她过年前飞去瑞士,後转道南欧几个国家,游玩了近一月终尽兴返台。回来後,她亦不寂寞,正值春日,各方交谊都少不得她出场。

往日里,我和赵小姐其实非日日联系,想和她约会的有太多,今日寻这个,明日是那个,後日——那要待看心情。

而今好容易想起我了。

看到手机上头闪烁的名字,我却犹豫。

从前我和赵宽宜各种疏远,赵小姐始终参与其中,某种程度上,她选择站我这边,不过母子天性,她再怨,总也是赵宽宜的母亲。

哪个母亲能接受儿子的朋友变成儿子的恋爱对象,即使是赵小姐,我都无从想像她能坦然承受。

我几番挣扎,做好心理准备才接电话。

拖延太久,赵小姐略为不满,讲几句,给我机会陪她喝咖啡。

时逢常日午後,犹要办公——但那些事说重要却也没那麽重要,我便却之不恭,驱车至她私人画室。

依惯例,赵小姐每年到四月中都会开一场画展,现正是筹备最忙的时期,画室里外都是人,或搬东挪西或谈事,没有一会儿是安静的。

我一眼找到助理小林,她一个年轻女孩子处在一干老练的社会人士中,应对有进退,气势毫不居於下。

谁能想到她去年才从艺术大学毕业。

正常来讲,和她一样的毕业生都会出国,她却反其道进职场,辗转介绍後,到赵小姐画室打工。

此际,小林亦瞧见我了,抽身来和我打招呼。

「程总。」

我看她眼底下难得的黑眼圈,便讲:「这一阵子该忙累了吧?」

小林神情彷若甘之如饴,「忙一点很好。」指了一指後边的办公间道:「Claire正为选出最後一幅展览的画伤神,您来了刚好帮忙作决定。」

我一手插放到裤袋,笑了笑。

「怎麽也不能轮到我帮忙决定,艺术这一门很高深,我可不懂的。」

小林微微一笑,「您过谦了,而且,艺术随处在,人人皆能轻易欣赏。」

我不禁莞尔,不和她再多说,挥了一下手,走往她指引的办公间。

办公间的门只半阖,我敲了一下顺势推开。

果然赵小姐是在里头,她今日衣着轻便,米色的轻软上衣搭同色宽裤,一把头发斜挽在脖子旁,显得朝气,

她站在桌前,对着两幅画沉思,闻声才似回神,往我看来。

「来了呀。」

我笑了一下,走上前,望向那两幅画,都是画瓶中玫瑰,一幅红玫瑰,热烈盛开,另一则是白玫瑰,娇艳欲滴。

赵小姐问:「你觉得哪一幅好?」

我往前一步,抱手臂很仔细的看了又看,才佯作慎重的指了那幅红玫瑰,「这个。」

赵小姐扬起眉。

「哦?为什麽?」

其实没有原因道理,不过看红色喜气,但这样的理由不能说,我想了想,笑道:「红色代表热情啊,正好如你。」

赵小姐睇我一眼,哼了哼,神色却是愉悦。

「好吧,就这一幅。」她道,拿电话拨分机,喊小林找人进来搬画。

小林有效率,只一下就领来两人。

他们小心翼翼的挪位置搬画走,赵小姐则拿外套和皮包,朝我伸出手:「走吧,喝咖啡去。」

我一笑,挽住她的手,「乐意之至。」

画室附近就有一家咖啡馆,开在巷弄里,没有醒目的招牌,入口摆放的绿叶盆栽生得茂盛,几乎要把门面遮住,经过时一不注意就会错失。

一进去,就闻咖啡香。老板在吧台後安静地煮咖啡,店中空间小,桌位相邻得近,不过平日客人少,坐起来还算自在。

赵小姐习惯喝手冲咖啡,咖啡粉和水必须一定的比例,她说,这样的咖啡煮出来,口感清爽。

我一直不懂得她的讲究,在我来看,咖啡不管怎麽煮,糖怎麽放,依然去不掉那一点苦。

赵小姐是咖啡馆的长年主顾,老板见到她,冷脸消散,亲切的问候,又亲手将煮好的咖啡送过来。

赵小姐优雅道谢,举杯,啜了两口,待老板走开和我聊了要展出的画。此次,她游玩南欧,收获颇丰,尤其在义大利,展出的十幅画中有三幅都在那里完成。

讲了一会儿,她停下来,就对我看着,眼珠子滴溜地一转,忽说:「你和宽宜这一阵子似乎很亲近。」

我不防备,心中突地吓一下,不禁闪烁其词:「唔,就一般一般吧。」

赵小姐抬起眉,很似不以为然,「老实讲不要紧的,怎麽?难道你以为我会生气?」

我定了定神道:「不是的,我没这麽以为。」

赵小姐似笑非笑的说:「哦,那你紧张什麽?」

缘故哪里能提——赵小姐再开明,事实都不好轻易话明白。我假意笑了下,端咖啡,口里说:「我哪里有紧张。」

赵小姐定定地看我。

她道:「你真的不必紧张,你跟宽宜关系再如故,我为什麽要生气?没有理由的。」又笑了笑,「说坦白的,你们後来疏远,我一直看了都很难受。」

她娓娓诉来,我听在耳里,胸中似有团团丝线,又杂又乱。我无从答腔,才想到,该猜她怎麽知情我和赵宽宜关系变化。

一定不会是赵宽宜和她说的。对赵宽宜,我只最笃定这一件——他不喜欢谈赵小姐,亦不会和赵小姐多讲他自己。

看我沉默,赵小姐亦不奇怪,也不恼。

她道:「你一直晓得,我和宽宜之间不是太紧密,但我怎麽都是他妈妈,关心他的生活,我也会的。」

我尊重她的这句话。我必得要的。

基本上,我仍相信母子天性。

我记起了一件事。去年赵小姐家中圣诞聚会,到尾声时,赵宽宜出现了,当时感到稀罕,但想一想,似乎不该这麽的理解。

再如何,他们母子终会有和解。

她是他母亲,他不透露,她总也有法子和权利知悉他的事。

但我想,她也和全世界的母亲一样——世上的每个母亲时常看不明白孩子们的感情状态;她们自己都快弄不清楚自己的。

我斟酌道:「我和宽宜的确把话讲开了。」

「我就知道!」赵小姐即刻道,她看我,「上个周末夜,你们是不是约了碰面吃饭?你还到他家里对不对?我打电话去,隐约感觉有别的人,又似你的声音,我才觉得奇怪。」

上个周末夜晚——是那个时候。

周末夜晚在一起,除了吃饭,能做许多事。我暗自尴尬,忙喝咖啡,但确实记起来那之前是有电话。

赵宽宜一个大忙人,就算星期假日,或半夜,手机响了都不算什麽稀奇,那次却是他家中电话座机响了。

他接电话时,出於礼貌,我不会去听他的谈话内容,但也没道理该默默无声,况且,我的手机正好响起来。

我便好奇的问:「你怎麽不打他手机?」

话一出口,我即後知後觉,心叹失言。

赵小姐维持住了涵养,她端咖啡,神色泰然,「原因随你猜吧。」

我咳了声,再笨的都该听得出意思。

此非能延续的话题,我寻思转移注意,就看她露出一截的右手腕上所戴的珠宝表。

表款的样式於脑海有印象,但又不全相似。

於是,我没有忍住早该问但始终未问的别句话。

「年底时,在你家中聚会里,和你跳舞的那一个,东方建设小开是你请的?」

赵小姐朝我望,扬起眉:「那当然了。」

我不想问他们如何认识,太多管道了,太容易了,她非一般家务女子。我知道她听了要不开心,仍要一句多嘴。

「他很年轻。」

赵小姐目光未从我脸上移开。

那一对总明亮的眼里,隐有凌厉。在以为她要拉下脸来了时,不料她扬嘴角,悠悠地道:「我和他父亲是老知交,你说,我会把他当什麽人来看?」

我静了一下,只有说:「也是。」

也是——最好如此。

话题只能点到为止。再深的意思说出来,再有道理,都要尴尬或难堪,不如交由沉默来验证。

赵小姐非笨人,亦不肯吃亏的,从前爱情上失利是意外。总不会、也不该再有第二次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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