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一群人在新年时刻在台北移动。走路、上车、下车,然後再走路,或许比平常多花了一点时间。但是总还是到了目的地。
学校周边彷佛是另一个世界,不跟着另一个世界因为跨年而欢欣鼓舞,只是依着平时的脉动而运行。
我从学校的侧门和警卫打了个招呼就顺利进到学校。学校宿舍用学生证进行进出管制,没有所谓的门禁时间,一直都是晚归同学的福音。更何况,遇到跨年这种时候,学生晚归好像也是可以理所当然被接受的事情。
我像个从批斗场中惨败的猎犬,只剩一身的疲惫。
「大树!」
在我从袋子里掏出学生证准备刷卡进入宿舍前,熟悉的人声叫住我。
朱正武站在月色下,路灯把他的身影拉得好长。
我像被鼓惑般走到他的面前,抬头看着他,想给他一个笑,却发现那对我是如此的困难。
「你来看我的笑话吗?」我抢先一步开口。没有挑衅,疲惫如我,只是在平舖直述一句话。
「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他说,你高中的时候就知道他喜欢你。」我没来由地说着。
我说的话没头没尾,但是,站在面前的他好像就是知道我指的是什麽。
「嗯!」他的回应没有回避。他伸出手就想拉我,我却一把挥掉他的手。
或许是我的反应让他无所适从,他急得又说,「其实,那一天你也在场!」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就是我认识你的那一天。在学校的楼梯间,你急着要去参加学长姐的毕业典礼。」
「你那时候正在被告白…」我接着说,但是话才脱口,我就像被五雷轰顶。脑海中一成不变的画面,居然自己运作了起来,一直背对着我,把朱正武拥入怀的人,慢慢转过头看向我。记忆中的背影突然有了「游志伟」这个名字。
或许是根深砥固的记忆突然被窜改,连眼前的朱正武突然也让人觉得陌生,让人一时之间难以招架。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有什麽反应,却见朱正武又急着过来要拉我。
我不留情面地挥掉,「这一切,你应该觉得很好笑吧!」我说。
「大树,你不要这样…」
「是不是也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怎麽可能会有人喜欢我…我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大树,我没有这样想过…」
我根本听不进朱正武的话,看着他,嘴里似是梦呓般地不断重复着:「笑话…笑话…真的是个笑话…」
我就像个在冷风中残留的一片枯叶,留在枝头已属奢求,为何找一处归土亦如此困难。
是朱正武伸手抹掉我脸上的眼泪,我才知道,不知道何时,我的眼睛已经盛不住那麽庞大的悲伤。
他看着我,以我从没见过的温柔迎向我,他说,「不哭好不好。我一直在这里!」
然後,在我来不及反应之际,将我拥入怀里,以一个巨大而温暖的拥抱将我包围,那一个怀抱,彷佛可以为我建造一个坚不可破的堡垒,再大的冷气团也已经被摒除在外,有那麽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归土。
但是,那样的感觉,只出现那麽一下下,现实就以血淋淋的态势,强迫我面对,无法逃避。
羞愧与屈辱以强烈之姿占据了我,那股力量之大让我使尽全力推开他。
泪水模糊了我看他的视线,却模糊不了内心的那份悲哀。
「这算什麽?是同情吗?还是可怜我?」
「我现在最不想要的,就是你的怜悯。」是我最後的自尊让我能够决断地转身。
我跑向宿舍,磁卡让我顺利进入宿舍。进了大门後,大门在下一秒「卡啦」一声再度上锁,将门外的一切阻隔在外,我没有回头,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寝室。
寝室早已熄灯,我也没有扭开自己桌上的抬灯,就着窗帘缝隙洒进室内的微弱月光,我放下包包,脱掉外套,换上睡衣,爬上自己的床。
厚棉被已经把冷冽的空气阻隔在外,让我的手脚都得到了温暖。但是,这张被子,不管我怎麽拉怎麽调整,好像都盖不住补不了我身体里空洞洞的一块。
那一块到底在那里呢?我说不上来,只觉得冷风好像就从那里灌进来了,怎麽挡都挡不住。我蜷曲着身体,想让自己温暖起来,在迷迷糊糊之间,好像见到了朱正武,见到了游志伟、阿Ben,甚至见到了我爸,和模模糊糊的,我妈的身影。然後,风就从那空洞的地方,泄了出来,袭向我身体的其它地方,我缩得再小,仍觉得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