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远方的口音对我述说海的残暴，
那有着不知名的海草与沙滩的她的海。
──〈异乡人〉
嘉贝拉‧密丝特拉儿（GabrielaMistral，1889-1957）
陈黎译
＊
凌晨2:13，机场。
平稳的脚步声响起。
女人踏着短靴，步伐不慢仍显得不慌不忙，风猎猎地拍打着她的脸颊，撕扯她的深色风衣，娇小的身影却没有半分狼狈，阴沉疏离的表情压过清秀的面容，一头长发严谨地盘在脑後，逆着光走来，暗影有如盔甲披肩，只露出一双眼眸，倒映着远处的照明灯，明亮得彷佛燃起两簇火花。
她开口，音质微冷，如同今日的夜色。
「杨队。」
「温专员。」
全副武装、守在航厦出入口处的其中一名警察认出她来，打了声招呼，瞥向她手上出示的证件及警徽。
温羽婵。
鹰组专员。
直属中央的特别编制小组，专门侦办情节严重的案件，例如跨国刑案、跨国集团犯罪、科技犯罪、反恐行动等。
──菁英中的菁英。
目光聚焦回女人身上，她身量不高，四肢纤瘦，却拥有如此凌厉迫人的气场，让人不敢轻视，杨警官所属的单位与他们配合多次，每次见到她，仍旧忍不住感到神奇。
他侧身，让出通道。
「孙专员已经在里面了。」
「好，谢谢。」
女人短而礼貌地回应。
随後，毫无阻拦地进到戒备森严的封锁区。
温羽婵走到停机坪前，熟悉的身影已经等在那儿了，男人的站姿挺拔，一丝不苟得像是军人，让原本就壮硕的身材更加彰显，听见她的脚步声，略微侧了下身，一双锐利的眼眸对上她的视线。
「来了。」
「嗯。」
她只简短地应了声，便挪开目光，眯细眼睛朝前眺望，宽广的视野中，强烈的明暗对比，反而让远处的景色更加不清晰了。
「他们快到了吧？」她问。
「再10分钟，」男人抬起手，看了下表面，「趁现在跟你简报一下这次的案子？」
「好。」
他从口袋拿出手机，滑了几下，递给她。
「这是我们今天要接的人。」
萤幕上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混血女人，亚洲面孔上顶着一双琥珀色的深邃眼眸，微鬈的黑色长发，丰厚的唇，以及偏深的肤色，都带着妩媚的拉丁风情，海与阳光的气息。
「罪犯？还是证人？」
「证人，」男人说：「她叫蓝锦，她的弟弟蓝鸣是跨境诈骗集团的主嫌，姊弟俩的父亲是台湾人，母亲则是玻国人，幼年时母亲病故，被父亲带到台湾来生活，後来，两人高中时父亲也意外身亡了，等蓝鸣大学毕业，便一起回到玻国。
「──犯罪行为，大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这麽说，主机设在玻国？」
「对，藏得很深……若不是蓝锦主动投案，我们也还没有机会追查到他。」
温羽婵闻言挑起眉毛，「蓝锦为什麽愿意出卖自己的弟弟？」
「蓝鸣为了他的『生意』时常往返台湾与玻国两地，本该是习以为常的行程，却唯独这次出发前，特别郑重其事地交代了姊姊，若三日间都没有收到他报平安的讯息，必须立刻联络台湾这边的警方寻求庇护，」他沉稳地解释着，「而他在十一月十三日，也就是上星期四入境後，蓝锦便与他失联了。」
她点点头，不太意外地说：「这种交代後事似的说法，看来是组织里起了内哄吧。」
「八九不离十。」
「了解，谢谢你。」她将手机交还给男人，简单客气地说道。
话一出口，便瞧见对方坚毅的眉眼沉了沉，微微抿起薄唇，抬手捏了下鼻梁，无奈的情绪显而易见；温羽婵暗自叹了口气，对於这样的表情并不陌生，她几乎可以预见接下来对自己的指责。
──你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就当作我真的做错什麽好了……我宁愿你像以前那样对我发脾气。
──羽婵，你在拒绝和我沟通……
──我们之间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果然，半晌，他开口。
「羽婵，昨天……」
她先发制人地打断他。
「孙言非，工作中不要谈私事，这不是你一贯的原则吗？」
她不想继续与他争论──至少不是现在，他们两人的问题，多这几分钟的时间，并不会改变什麽。
男人默了默，淡淡地说：「我只是想问你昨天的案子收尾得如何。」
「……很顺利，不劳你担心。」
男人如她所愿地闭上嘴，然而他的妥协只让她感到更加烦躁。
他们这次已经冷战……多久？一个月了吧。
温羽婵有时候真的很讨厌自己这种硬脾气，他有他的原则，她也有不愿意让步的地方，交往近五年，似乎有大半时间都花在无效的沟通上。
吵累了，他先低头，或者她先装作若无其事，以为事情就这麽过去了，然而事实上那些地雷依旧存在，下一回踩到了照样爆炸，冷战的次数与时长也一次次增加。
厌倦与恐慌与日俱增，眼睁睁地看着两人的距离越来越遥远，而她却无能为力……一点办法也没有。
五年，理应长而深厚的时光，就这麽被他们消磨着。
是啊，她也很想知道……他们之间，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轰隆隆的声音划破天际，狂风呼啸，打断了凝滞的氛围，温羽婵松了口气，仰头望向巨大的黑影，看着它在上空徘徊了片刻，平顺地降落在他们面前。
待飞机停妥，阶梯架好，四个人从舱门鱼贯走了出来，那个女人──他们的任务对象，蓝锦，就被包夹在其中。
温羽婵和孙言非立刻小跑步迎了上去。
走在前头的是两名支援任务的同僚，分别与他们握手致意，确定周围没什麽问题之後便先行离开，温羽婵随即熟稔地朝走在最後面气质出众的青年招呼。
「辛苦了，还顺利吗？」
「一切顺利。」青年朝他们笑了笑。
孙言非也朝他点点头，收回视线，礼貌地朝面前的女人伸出手。
「你好，蓝小姐，我是孙言非，这位是温羽婵，我们和护送你过来的秦东焕一样，都是鹰组的专员，这次的案件将由我们全权负责，希望我们能合作愉快。」
女人闻言抬起苍白的小脸，紧抿着唇，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又脆弱，她没有握住孙言非的手，而是往前踉跄了两步，直接揪住他的衣领。
「帮我……帮我找回我弟弟，拜托你……」她声音沙哑得几乎语不成调，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急迫而恳切，「求求你们……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那双深邃的眼眸含着泪水，似乎承载了太多悲伤，濒临崩溃边缘，已经到了极限却还强撑着最後一丝意志，不肯轻易被击垮。
饶是温羽婵，都难免升起怜惜之心。
而孙言非轻轻扶住女人颤抖的肩膀，温言安慰。
「──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温羽婵怔了怔，似乎在他低沉稳定的音调里，听出了不同以往的承诺。
彼时，她并不知道。
这一瞬间的定格，流淌的心思，终究加速了两人必然到来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