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延因情势并未朝他想像的方向发展而忿忿不已,却更深知此时不能主动往刀口上撞,只得带着自家子弟返家。
当天夜里,薛延睡得并不安稳,他不断梦见季浅朝他索命,还梦见季圣得知真相後,在盛怒之下将他凌迟至死。
他被梦境吓醒後,听见自家後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强忍着害怕,操起床头的长剑往後院走去。
这天夜里无风无云,可林间却不断响起叶片随风浮动的声音。薛延紧握长剑的手在微微颤抖。
「是谁?」他不确定的试探道:「季、季浅,是你吗?」
恍然间,他听见一声冷笑,少年青涩的嗓音染上了肃穆,出口之言听似轻盈缥缈,却使薛延不敢移动半步,「果然是你。」
薛延冷汗直流,「你、你是谁?来我薛府做什麽?」他左顾右盼,却丝毫不见人影,「出来!躲在暗处算什麽好汉!」
少年不耐烦地轻啧,刀光一闪,薛延手中的长剑应声掉落,颈间处鲜血潺潺流出,染红了他脚下的一片绿地。临死前他看见少年冷冽的眼眸里,不含丝毫对生命逝去的垂怜,只有满溢的不屑及轻蔑。
薛府一家老小听见薛延的惨叫纷纷赶到後院察看,却在没看清楚敌人面貌的情况下,举家丢了性命。
行动前後,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端木策自此闯出了名堂,没人敢在这个灭了没落望族薛家满门的少年面前轻举妄动。
那年,端木策才九岁。
季良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位於端木策身侧的端木洛青。端木洛青感知到他的视线,本想如往常般漠然以对,却在撞进那双漆黑眼眸时,涌上一阵不可自抑的悲伤。
为什麽呢?仅仅是看了他一眼,便移不开视线。
端木策将一切看在眼里,「洛青,替季公子斟一杯酒便回房吧。」
「是。」端木洛青闻言起身,到季良身边。
季良将酒杯举起,扯唇笑道:「那就多谢姑娘了。」
「季公子多礼。」
还是一模一样的那个人,哪怕化成灰他都不会认错的那个人,可很显然地,她也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浅浅,我还有机会……听你喊我一声大哥吗?
端木洛青离去时,忍不住回头望了季良一眼。
这个季公子……究竟是谁?
这是第一次,端木洛青有想要探究身分的对象。
端木策看着季良迷离的神情,蓦地扬起嘴角低笑,「现在该进入正题了,季秋阁阁主,季良公子。」
季良紧握着拳,「她是季浅,对吧?」
是他的季浅,是季家唯一的掌上珠。
可为何……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既心里有数,我便开门见山地说了。」端木策眼神一凛,「在这里,她就是端木洛青,今天是,明天是,往後也会是。」
那姑娘是他找到的,是他给她名字,是他给她归宿。
端木洛青是他的,他不允许任何人将她从他身边夺去。
季良的脸色沉冷,极力压抑在胸腔里翻腾的怒意,可语气里的急躁却依旧毫无保留出卖了他现在的心情,「你既早已知晓她的身分,为何不将她送回府中?为何要让她为你所用?为何让她……有家归不得?」
在发现季浅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失踪之後,没有人能够体会季良有多懊悔,他彻日彻夜都在寻找那抹淘气笑意、那如梦似幻的身影,然而,却一无所获。
他不愿承认,却隐隐有些猜测,季浅可能已经不在了。
他是抱持着这麽深沉的绝望拚命寻找一丝曙光,可寻回的她却怎麽也无法让他认下。
因为已经不一样了。
她已经不是当初的季浅了。
「她从断仙崖坠下後陷入一小阵昏迷,再醒过来时就不记事了,连自己是谁也不晓得,我只好带她回府,让她跟在我身边。」他平静地开口,彷佛正与对方话家常,「一直到现在。」
「她早已没了身为季浅的记忆,让她回去也无济於事,不如重新开始。」端木策承认自己有私心,想让自己成为端木洛青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而他也真的做到了。
对她而言,端木府早就是家,是她唯一的归宿。
而季府,什麽也不是。
「放心吧,我不会亏待她的。」
「浅浅这些年在这里过着什麽样的生活,即使只看她一眼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季良冷笑,「真正幸福的人,不会有那样的眼神。」
冷冽,刺骨,而陌生。
「浅浅从前是个爱笑的人,调皮、淘气,全身上下最灵动的莫过於那双眼睛。」季良双拳紧握,却好似什麽都没握住,「可你,你们端木府,又对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做了什麽?」
端木策凭什麽,夺走她的快乐?
他是那样地珍惜这个妹妹,把她捧在手心疼还怕把她磕着。
面对季良厉声质问,端木策竟无法反驳。
他也一直在想,到底是什麽改变了她?
这些年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壮大端木府的威信上,他让她成了自己手里最得力的利刃,而她从来毫无怨言。可回过神来时,他们之间已然产生隔阂。
她再也不对他甜甜地笑,也不再喊他哥哥。
她变得独立,却冷漠,跟谁都不亲近。
是从什麽时候开始的呢?
「季公子,在端木府生活,是洛青自己选的,你不能否定她的选择。」端木策重申立场,试图让立论站得住脚,更试图说服自己。
他没有错。
「是她自主的选择,还是你给她的选择?」关於端木策的消息,身为季秋阁阁主的季良也时有耳闻,他知道这人的狠戾与嚣张,也知道他的绝对强大。
「季公子,我们进行一场交易如何?」端木策嘴角微勾,笑意却未达眼底,「你为我封锁消息,我保她一生无虞。」
季良瞠目结舌,「你在威胁我?」
「你可以不从。」端木策微笑,「但你要知道,她在我这里,随时走在风口浪尖。你要带她走是不可能的,不如和我达成协议。」
端木策在赌,赌季良是不是真如传言般地视妹如命。
而他赌对了。
季浅是他唯一的软肋。
季良双唇紧抿,最终还是松口,「……你要我做什麽?」
季良是个骄傲的人,但只要碰上季浅的事,他总是溃不成军。
为了季浅,他可以什麽都不要。
端木策愉悦地笑了,「承诺我不在季秋阁接受任何关於端木府消息的委托,必要时协助我掩护。」
「你有何目的?」
「目的不重要,我只看结果。」端木策示意暗处的连枫上前,他摊开预先备好的竹简,「相对的,青浅阁身为旅店,会与你季秋阁的酒馆联合,也就是说在你签下名字之後,来青浅阁住宿的客人都会到季秋阁消费。」端木策微笑,「如何?这笔交易不亏吧?」
连枫将毛笔递上,「季公子请签字。」
……这是骑虎难下了。
季良叹了口气,接过笔在竹简上潇洒地签上大名。
「很好。」端木策站起身走到季良身边,朝他伸手,「季公子,合作愉快。」
季良轻轻回握。
「那今天就到这吧,之後有任何消息欢迎过来。」
连枫恭敬地送季良出东篱院,离去前端木策又补了一句:「想来看她也随时欢迎。」
季良脚步一顿,没有答话。
走到门口时,端木洛青早已在此处等候。
她的笑容依旧礼貌而疏离,「恭送季公子,回程请当心。」
季良浅笑,隐去所有复杂情绪,「洛青姑娘所言极是。」
临走前,季良又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洛青仍站在原处,他有些动容,便伸手摸了她细柔的发丝,「洛青姑娘,保重。」轻柔不露痕迹,像是清风拂过一般,温煦畅然。
季良踏出端木府後,洛青仍定在原地。
自有记忆以来,未曾有人对她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即使是端木策,也始终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然而季良此举於她而言应该要是轻慢无礼的,她却莫名感到内心安定。
端木洛青很少落泪,可当看见季良朝她微微一笑时,泪意却同时朝她狂袭而来。
季良……究竟是何身分?怎能令她动摇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