菸雾从微微开启的整齐齿列间缓慢散出，模糊了晕黄灯光底下的脸庞轮廓，齐桢轩看着吧台里面心不在焉的弹了弹菸灰，菸灰没落进菸灰缸里，而是掉进了他刚刚用过的晚餐空盘中。
「喂、喂。」安妮塔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她伸出手在他面前弹了一记响指，然後挥了挥手，齐桢轩回过神，「嗯」了一声，上扬的尾音带着一个问号。
「发什麽呆？」
「没什麽……」尾音拖长，齐桢轩又把菸含进嘴里，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麽，低声的笑了一下，声音闷在喉咙里，低低沉沉，听起来很愉快。
安妮塔把盘子收走，「最好是。笑成这样，发生什麽好事啦？」
「没──」
「说谎鼻子会变长喔。」
「那每个人的鼻子都应是长的。」
把盘子搁在吧台里的流理台上，安妮塔拨了一下头发，然後将双手环在胸前，挑着眉望着齐桢轩：「有够不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上其他女人了？」
「你有看见我身边有什麽女人吗？除了我们家的女警。」
「大小姐啊，人长得漂亮又住在你们派出所对面。」
「高攀不起。」齐桢轩又把香菸拿下来弹了弹菸灰，这次有好好的弹进菸灰缸里。
「意思是我可以低攀喽？」安妮塔的眉毛挑得更高了。她抢过齐桢轩手里的菸吸了一口，齐桢轩笑着叹了口气，有着一点点无奈。
「你把自己看得太轻了，好女孩。」
安妮塔皱了下眉，露出了很不屑的表情，「不要那样叫我。」她觉得「好女孩」三个字简直就像羞辱，她非常、非常不喜欢，就算是齐桢轩这样叫她，她都觉得讨厌。她怎麽会是好女孩？好女孩应该是要像白秋瑜那样子乾乾净净。
齐桢轩这回很老实的低头认错，「抱歉。」他知道安妮塔不喜欢这个称呼，刚刚一大意的脱口而出了。他真的觉得她是个好女孩，也认为她把自己放到了太低的位置。
明明很好的。看看这世界，把人搞成了什麽样子。
安妮塔把手放到他的手臂上推了推，「破案都没看你笑得这麽开心过。到底是怎样？说啦。」
「破案我也很开心啊。」齐桢轩把两手摊开。
安妮塔对他逃避问题的行为赌气似的吐了下舌头，然後就没兴致追问了，转而关心起案件的进度：「办到哪啦？」
「照他家登记的地址去看过了，当地里长说何志焕早就搬走，不知道人现在在哪里。他爸妈早就去世，是有兄弟，但长年待在国外，要找人打听下落都不知道要问谁才好。」不过还蛮奇怪的，明明没看到人，他这几天却一直有种好像有见到人的印象。
安妮塔把菸头按进了菸灰缸里。她几年前就戒菸了，对香菸的兴趣不再像以前那麽大。「再帮你问问？」
「谢了。」
安妮塔随意的应了一声，把菸灰缸拨到旁边，把他的手腕翻了过来，用指尖敲了敲系在腕上的手表表面，「时间差不多了吧。」
齐桢轩抬起手腕瞄了一眼，从椅子上站起了身，「我走了。」
「回去乖乖上班喔，不要跟其他女人眉来眼去。」安妮塔趴在吧台上伸手戳了戳他的手臂。齐桢轩做出乖顺的样子点点头，「遵命。」
安妮塔辉辉手驱赶他，「要装乖也装得认真点。」
「哈。」齐桢轩转身走了出去。穿过小院子来到街上，站在安妮塔从店里面看不到的位置，他抬起手摸了摸脸颊。
刚刚我笑得很高兴吗？他想。然後他又摸出菸盒，咬了一根菸点上火。
高兴……啊。
他在轻飘飘的菸雾里回想起上礼拜五应酬结束後的事情。遇到小朋友、进到小朋友家里，接着，共享一支菸。想到沐雅汜看着他将已经被含过一口的菸放进自己嘴里时的表情，他就笑出了声音。
好吧，真的挺开心的。小朋友当时的表情好可爱，睁大了眼睛很惊讶的样子，白净的脸一下就红了，又变成了以前很常看到的、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然後他咬着那根菸跟小朋友道别，现在他又抽着菸回忆小朋友。
你是不是喜欢上其他女人了？安妮塔刚刚说过的话在齐桢轩的脑海里响起。不，他没有喜欢其他女人；小朋友？也许。
也许。其实是肯定的答案，但是这麽清晰反而让他有点不安。
不是没和人交往过，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他明白，不过回忆中并没有这麽愉快，甩过人，被甩过，结果都不太美好。至於安妮塔，分寸明明白白的在那里，谁都不会踰越过那条线，说太过分的话、做太过分的事。
那麽，和小朋友之间的线该画到哪里呢？
走回派出所的时候他还没想好。把菸丢到地上踩熄，让晚风稍微吹去身上的菸味，整理整理情绪，齐桢轩踏上台阶，返回岗位，走进了工作里。
带着钱包下楼的时候，沐雅汜正好看见齐桢轩走进派出所里。他在警卫室前安静的驻足了一会，直到齐桢轩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他才又继续往前。不好意思被注意到，又希望齐桢轩可以跟他打招呼，不过那是不可能的，齐桢轩背後毕竟没长眼睛，自然不会知道他就在後面。
他今天很高兴，应该说，这几天他都很高兴。
你一定可以的。礼拜五的时候齐桢轩这样跟他说，用那麽肯定的语气，不是随口的廉价安慰，而是发自真心的善良话语。第一次有人这样对他，现在想起来，他还是感动的想掉眼泪。
除了开心之外，还有一点点害羞和困惑。
他还记得那根菸。他觉得这辈子他忘不了那根菸了，那支他含了一口、又被齐桢轩叼进嘴里的香菸。
上个礼拜五的夜晚他意外看见齐桢轩在酒店前抽菸的孤独模样，隔着车流，在昏黄灯管的照设下，用他之前所不知道的姿态吞云吐雾着，神情带着些许的冷漠和强硬。然而在他面前吸菸时的时候却截然相反，温和的眼睛弯弯眯着，唇角高高扬起，温柔的一蹋糊涂。
沐雅汜不知道齐桢轩为什麽会露出那种冷硬的表情，但当他碰见他的时候，淡漠与和煦的双面性齐桢轩调和的恰到好处，出现在脸上的又是那种他看惯了的温和微笑，那麽短的时间就把情绪调整好，沐雅汜着实佩服又崇拜那股成熟。
时间再往前推，回想起来，他印象中的齐桢轩总是条理分明又不愠不火。为什麽可以这麽厉害呢？
你一定可以的。因为这句话而涌上心头的温暖和信心，搭配对齐桢轩的信服，所以他跟齐桢轩要了支菸，想要透过彷佛仪式般的吐纳来更接近成熟一点，抽菸这麽小的事，他也可以做好的吧？可惜香菸的味道太呛，他受不了。
这不是什麽好习惯，学不会是没关系的。当时齐桢轩跟他这麽说，然後把香菸拿走，当着他的面，张开嘴把香菸含进了两片唇间，并用一种太过专注的眼神温情的望着他。
为什麽他要这样做呢？一般人不会这样吧？这个问题想了整整两天仍然没有得到任何解答，怀抱着疑问踏进便利商店里，沐雅汜马上走到柜台前，捏着钱包望着货架上的香菸。
「要什麽？」女店员问。
「我要买菸……」目光在货架上搜寻着。齐警官抽的是哪个牌子？当时没看得很仔细，只记得是白色的菸盒，上面还有压着香菸品牌名称的深蓝色圆形图案……「啊、那个，我要那个。」找到了。
女店员侧过身顺着沐雅汜手指的方向把手搭到了货架上，「LUCKYSTRIKE？这个？」
「嗯、对。」
「一包？」
「嗯。」
女店员俐落的把货架的盖子掀开拿了一盒出来，刷过条码报出价格。沐雅汜低头拉开钱包的拉链，点出刚好的数目递了过去。
从仓库里出来准备回家的王翼杰刚好看到了他。
「嗨、你来买东西──你抽菸？」王翼杰招招手，手接着停在半空中，他错愕的皱起了眉头。他这个小学弟不是做瘾君子的料，该不会是被什麽坏朋友带坏了吧？
拿着菸盒的沐雅汜闻声转头，身体先僵了一下，接着他摇摇头。
「喔。你帮人家买？」
「不是。」
「……啊？」既不是自己抽也不是帮人家买，那是怎样？「你该不会是好奇吧？不要尝试比较好喔，你的健康状况不算很好不是吗。把菸给我吧，我退钱给你。」王翼杰朝沐雅汜伸出手，将掌心摊开。
收拢手指，沐雅汜稍稍捏紧了菸盒，对王翼杰说：「我也不是感到好奇想试试看才买的。我有我自己的原因。」
「唔──这样啊。」好坚定的表情啊……王翼杰看着沐雅汜心想。
「嗯、是的。学长正要回去吗？」
「对啊。」
两人往门口移动。自动门发出「叮咚」的一声往两边滑开，又在他们背後悄悄的关上。
「……学长，上个星期真的非常抱歉。」沐雅汜对王翼杰浅浅的鞠了一躬，「我弟弟他太莽撞了，冒犯到你真的很抱歉，我会让他来和你道歉的。」
王翼杰勾住沐雅汜的肩膀，就像高中的时候那样，「没关系啦。我不是说过了吗，那件事早就过去了。」他这麽说的时候，那天的回忆同时浮现在眼前，那麽清楚，彷佛昨日。
他没忘记那件事，沐家兄弟也没有。
放学後，副队长一群人把沐雅汜堵在篮球架底下，用不善的态度逼问着沐雅汜是不是喜欢他。当他听说这件事从教室赶去篮球场的时候，因为在校门口等不到哥哥的沐雅植已经和副队长打成一团。
他上前去把两人分开，沐雅植推了他一把，怒目瞪视着他对他大吼大叫。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沐雅汜强硬的一面，沐雅汜发着抖留下一句「对不起」，接着二话不说扯着沐雅植跑离了球场。在那之後一阵子他都没在球场边看过沐雅汜。
後来一次朝会上他们都要上台领奖，他们站在台下一起等待，才又开始有了交集。
「反正误会那个时候就解开啦，你不用在意。」王翼杰拍拍沐雅汜的背，「我走啦，你也回家吧。千万不要抽菸喔。」
「……我知道。掰掰。」
王翼杰往左边的街道弯去，沐雅汜朝他的背影注目了几秒，便抬起脚往前走去。
「……那不是误会，学长。」沐雅汜把声音压到了最低，几乎连自己也听不见的喃喃自语着，「我喜欢过你，是真的喜欢。」
从来不曾说出口的告白落进了冬夜里，被寒风一卷，吹到了路的尽头。
这份记忆不会消失，但是曾经热烈过的情感不会复燃，它只要留在十五年前就够了。
沐雅汜低下头看了看他捧在手里的菸盒，嘴角绽出了一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