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是不会回头的，埋藏在记忆中那些珍宝，如同一场幻梦，在清醒之後留在夜与过往，然而现在还在继续前进。
眼前跟人用听不懂的术语跟人讨论数据的青年，一边说话，发现了她的目光後，还一边摸了摸她的脑袋，这次肯定不是因为头发乱了，就像是从记忆中逃脱出来的人－－不，他们一直是同一个人。
「在发呆？抱歉，老胡就是爱操心。」程鹬终於讲完电话了。
「我记得你以前也会这样。」
「甚麽？」
「好像怕我无聊似地，讲电话时，偶尔会摸我的脑袋，或者手。」
闻言，他拉了拉她的手：「那会很无聊吗？」
「甚麽？不都讲完电话了？」
「我是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会很无聊吗？」
「嗯？」
看他似乎真的好奇答案，方洛蝉仔细回想了一下：「我喜欢这样跟你一起，有时候讲我的事也好，你的事也好，唔，也许实验听得不太懂，但我也蛮喜欢听你讲实验。」
「喜欢吗……」
这似乎不是个问句，他捏了捏她的手，开启了新的话题：「我早上在新闻上看到那件集资的事故了，退费了？」
「对啊，」新闻稿还是她发的，方洛蝉叹了口气：「感觉不行了，竞争厂商的专利包太广了，客户的东西形状根本避不开。」
「避不开的话，连重新设计都没机会？」
她摇了摇头：「挺难的。要重新设计的话，差不多就是重启一个新案了，与其让赞助者等或来闹这件还倒不如退款方便。而且那个协力厂商透过关系去调查竞争厂商的设计，似乎是出自一件设计事务所，兜兜转转，总之那个事务所的员工里似乎也有他们以前的旧员工……」
「这可以告他吗？」
「很难，也不是竞业条款能包的，而且更没办法举证说是那个员工偷了他们的设计。专利就是这样，先申请先赢，只能说他们真的很倒楣。」
专利这件事程鹬似乎有兴趣，他还多问了几句细节，一一回答了之後，刚才在外头拍照的新人也离开了，方洛蝉问他：「你想去拍照吗？」
他笑了笑，站了起来，翻出了手机，出乎方洛蝉意料：「这是你拍的吗？」
打亮的光正好显示他的侧脸。
想到当初的糗事，方洛蝉一点都不想跟他说这件糗事，太糗了、太糗了－－「……对，对啊，可是为、为甚麽没换掉？」
程鹬却笑出了声音，他收回了手机，点了几下之後，另一张笑着的照片显示在萤幕上：「其实我一开始根本没认出前头那是我……」他温温的声音如同店里播放的音乐一样徐缓，「是因为看见了这张照片。我才意识到，原来前头的那张照片是我。」
然而他看着她的脸上却露出了类似的笑容：「那时我就想，这是你的手机，原来我看见你，笑得那麽开心？那时候我就想……」
听着他小下去的声音，方洛蝉的心就提了起来：「想甚麽？」
「我在想，『我应该是真的喜欢你。』」
他微弯的眼眸此刻像是一轮新月，清亮和熙，就算口气像在说别人的事，她却无法从他眼中移开：「那一天之後，我就开始对你的事有点好奇。」
「所以你才会……隔天去找你的时候，那麽奇怪。」
「奇怪？」
「就，就刚出院才说我不是你女朋友，隔天就说你是我男朋友，这不是很奇怪吗？」
方洛蝉咕哝的话又让引他发笑了起来，道了声抱歉之後站了起来，伸出了手：「不是想去拍照吗？走吧。」
其实她在意的，一直是对方的不在意。
她对他的每一条回忆，都出自於爱恋。
她对他的每一分抱歉，都纠缠着想念。
她追着的梦，梦走进了现实，有重量，有实体的，是无法依照想像搓圆捏扁的。他身上的棱角不比她少，彼此的棱角不一定是契合的，讨厌的时候，无可奈何的时候，是透过一次次的沟通与相互妥协，才能寻找出两者之间契合的截面。
下午的凉风在开门时迎面吹了上来，坐了一阵子，方洛蝉伸了伸懒腰，她还抓着程鹬的手，可他笑了笑，「有甚麽好笑的？」
「看你可爱。」
这麽直率的话她还真的很少听他说，一时间就有点别扭了：「……甚麽啊？忽然这样讲话好奇怪啊。」
「我以前很少这样说话？」
「也不是很少啦，就是……」她忽然想起了上次连讲了两次喜欢她文的事：「就像前几天你说喜欢我的文，还有我的笔名这样，总觉得好像，跟以前不一样。」
「不喜欢吗？」
「好听的话当然谁都喜欢的。」
「那是怕我骗你吗？」
程鹬的问题其实不需要思考，方洛蝉本能地摇起了脑袋：「你怎麽会骗我？认识你这麽多年了，你也没骗过我。」
程鹬看着她收了收手心：「也许有一天我会骗你。」
她看他不像是说笑，把手鈎进了他的臂弯，两人一步一步前进的时候，就像是他在配合她，也像是她在等他，其实频率是接近的，是互相在意的，这时组织好的语言才说出口：「我希望没有这一天。不要骗我，不管是好的事、坏的事，都跟我说，我听。我可能有时候不会马上接受，可只要你有道理，我就会听。我一直相信你的。」
他没有说话，两人一步步走到桥中间，阳光打在头上有点热意，但多半被凉风吹散，方洛蝉拿出了手机，把画面朝向他们，还有背後的景色，萤幕里程鹬的脸上只有温淡的笑，她反手捏了他的脸，变成了一个有点惊讶的鬼脸之後被照了下来，他拿走了她的手机，方洛蝉看了过去，他却站直身体，看上去特别认真：「我上次说喜欢你的文跟笔名，是真的。」
她愣了愣，却觉得他认真的可爱，也觉得他真的听进自己刚说的话，因而笑了笑：「嗯，我很高兴。」
「可我昨天发现，你的专栏不见了？」
虽然想过程鹬可能会再上去看，方洛蝉还是没有第一时间跟他说，结果就是现在这样尴尬。顶着太阳她又有点说不出口，拉着他往外走了几步，感受到反向的拉力，程鹬还站在原地：「刚不是才让我说的？」
甚麽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啊……
看着固执的人，她犹豫了一会儿：「是我请网站删掉了。」
「你不想再经营了吗？」
方洛蝉摇了摇头：「也不是……我想搬家到其他的网站，虽然在那经营很久了，可不签约的话，也不会有甚麽更进一步的机会。可它的合约，又有点坑人。我想了很久，一直这样困在同一个地方也没意思，不如换个地方重新出发。」
「……你是因为合约的关系？想要离开那个地方？」
程鹬的声音充满了不确定，但精准的抓到了重点，虽然说不出是自己跟他大吵一架之後想通的，可不妨碍她说出早已接受的事实：「合约真的很坑啊……」
「小蝉。」程鹬摊开了她的手掌，把手指扣进去。
「嗯？」
「我觉得，你很勇敢。抛掉过去的那些累积，在下一个地方重新开始，是需要很多时间，而且更多的，是需要勇气的，才能去下定决心的。」
温善的话像是他的语调，让她暖心的同时，就想靠近他，她摇了摇他的手，小声抱怨：「可我真的也想很久，觉得好可惜，好几次都想要乾脆就这样继续算了。可是，可是－－那讨厌的合约！」
「你知道蝉吗？知了。」
程鹬又转移话题让她有点反应不过来：「甚麽？」
「蝉结虫蛹之前是待在地下的，在泥土之中以落叶为养料，忍受着寂寞，忍受着黑暗，十七年。在身体长得足够强壮的时候，才会钻出土壤。跟一般的毛虫不同，他们不会选择低处的枝芽，反而会在暗夜里爬着树干，爬往高处。直到爬得够高，才结成了蛹。蜕壳的过程也要耗尽力气，打破外壳爬出来，让风吹乾它原先潮湿纠结的翅膀，这过程中有磨难也有危险，可当她出舒展出透亮的羽翼之後，就能在天空翱翔，吟吭高歌。」
他摸着她的脸，一字一句都发自於心，「小蝉，就算现在很痛苦，但将来，你一定可以的。因为跟你的名字一样，你是个很棒，很勇敢、坚强的人。」
程鹬的话就像是眼神一样，并没有任何杂质，纯粹的，认真的，就像是她一次次被对方打动一样，她依旧为了他的心意而感动而落泪。他像从前任何时候帮她抹去眼泪，方洛蝉忽然就觉得自己太小气了，一直想着他有没有记忆，只要他还在身边，他们就还能会创造新的、更多的回忆。
她拉了拉他的衣服，想说话的时候，却被程鹬抢白了：「其实我没有，撕了那些合约。」
「……甚麽？」
「我没有撕掉那些合约，让我藏在衣柜里了……」
她的怔愣改变不了她刚才反应出来的事实，看着程鹬的神态，这几日的熟悉感，忽然就有了解答，她曾想过很多次，如果他的记忆恢复了能有多好。如果他能记得所有的事情有多好。可他的话伴随着迎面而来的凉风让她清醒过来——他装的，不知道装了多久——「……你，你早就想起来了？」
「嗯，小蝉——」就像预测到她想收回自己的手指提前扣住，「对不起。」
程鹬温软的话让她更生气了，她跺了跺脚，越发想甩开他的手：「干嘛啦，放开啦，你故意的，干嘛不说，干嘛不说！让我担心，让我担心——」她的挣扎像是晚来的任性，他在她脱开手之前抱住了她的腰：「我不会说让你别生气，但是别跑，我现在腿断了，追不上去。」
耍赖似的缓声让她又好气又好笑，挣扎了半天挣不开，情绪也像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呼吸还没缓下来，却已经意识到打在耳畔的绵长叹息：「小蝉，对不起。害你没办法签约。」
眼眶就不由自主的发起了热，「对不起甚麽啦，又不是你害的，明明就是那合约太烂了！」可她又哽咽了声音，伸手反抱着他，来不及说的话终於能开口了：「我一直好後悔，不应该跟你吵架的，我那麽凶，你明明就是为我好的，明明还去找了那麽多资料，我还那麽凶你，我才对不起——」
怀里的女孩断续的呜咽，像是这几日的坚强，跟独立都在他眼前卸下，她的後悔、委屈、受怕，却饱含着深情跟同理，淌进他心理，温暖了他、包容了他。
眼泪在温声安慰下终於停了下来，理智一回来方洛蝉又意识到这是哪里了，桥中间啊，桥中间！
「啊啊——我们快走啦！」
「怎麽了？」程鹬好笑的让她拉着走过桥。
「好丢脸啊，为甚麽要让我在那里让我哭啦。」
「没事的，只有我看见。」
「睁眼说瞎话，刚才才说不骗人的。」
她的抱怨让他笑了笑：「对，我说错了，因为我只看见了你。」
——啊啊啊啊，犯规！
方洛蝉在脑海里大声吹哨子，被突如其来的甜汤给灌醉了。
走过来柳枝飘曳的树下，他徐缓的话语却比宜人的景致更能走进内心：「我没有看轻过你的梦想，是因为梦想才想要慎重地对待。可是我那时，却忽略了你努力那麽多年的感受，小蝉，对不起。」
「我早就不生气了——我还跟你说什麽分手，现在想起来真的好蠢。程鹬，你是不是很生气？」
说实话，问出这句话时，她并不是期待他摇头说没关系，她只是想在能有机会说清楚的时候说出自己的感觉。没有什麽时候比失而复得更让人意识到重要性。
然而她被他拥入了怀，青年环绕着她腰间跟脖後的手臂紧箍，像是害怕着什麽，他不说话，可他的情绪是强烈的，她抚着他的背，如同他安慰自己一样想安慰他：「程鹬，其实我刚才有句话没跟你说。其实就算你没有恢复记忆，我也觉得没关系，我们还在一起啊，我们还能一起创造更多的回忆啊。」
她的话似乎有了效果，程鹬终於愿意说话了：「……就算我没有回复记忆？」
「嗯啊……唔，当然有恢复也很好，这样就能说开了，我怕你心里有疙瘩。」
「前两天，李妍雃来跟我说了几句话，总之她的意思就是，她觉得你很强势，她很委屈。」
「甚麽？！」
还被抱着就听见情敌名字，不能忍！方洛蝉扭着身体，程鹬却笑出声：「乖，别生气，听我讲完。」
「哼，我就说她很坏，故意要讲我坏话！」
「我告诉她，不管我有没有记忆，我都只要你，不会有别人。」
「……真的？」
「我有骗过你吗？」
「你骗我撕了合约。」
轻轻的笑声在她耳边回荡，撒着热气，有些调皮：「不骗你，我回家就撕了它。」
这话让她扬起了唇角，好奇了起来：「为甚麽？那时候你就想起来了吗？」
「没有。我是看过你的故事，跟你聊过那晚，才想请合约的事。」
「唔？那是因为跟我约好了，要离绿茶学妹远点吗？」
「就不相信我是喜欢你的？」程鹬的声音有些好笑似的发问，方洛蝉就有点别扭：「因为觉得，太甜了嘛。」
程鹬的声音却低了下来：「小蝉，我真的爱你。如果想起来之前是有点喜欢，想起了从前的点滴，就想告诉你，我爱你。只想跟你在一起。」
他重申的语言像是有魔力，在她耳边打转，钻进了心，让人发颤，呼吸都有点乱了。可能他也发现了，放松了双手，垂眼看她：「不相信？」
她摇着头，手还没离开他的衣服：「觉得高兴……」
——你爱我吗？
看清了他的唇语，女孩再次红了脸，像是不想跟人分享秘密，圈着手，轻声说出肯定的字句。
风吹起了柳梢轻扬，如同欢欣的笑语怡情。
暖和的体温，亲密的耳语，这雨後天晴的暖阳中，暖人而贴心。
无论前头是否会遇见风霜晴雨，他们将会牵着彼此，一起迎向未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