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看似温然愉悦，他们之间的鸿沟犹在，也许一个称呼更能体现他对她的生疏－－程鹬只有当家教的那段时间喊过她洛蝉。
他忘记她了。忘记那些他们曾经的争论，曾经的不愉快。所以他可以对着她笑，对着她无介怀的调侃过去的糗事。
但她却还记得，他因为吵架而不开心的面容，曾经欲言又止没说完的话，也许她从今往後再也没机会知道。
就像是一键清除垃圾桶，再多的负重、杂乱、悬念、争吵，都被绞碎，清理得乾乾净净。
她不因此愉快，因为她在他心中一起被撕碎了，无从拼接。被复杂的心绪冲撞，却还维持着一丝清明，一丝微笑的力气：「那太好了－－是说，我在家里就充电了，等一下插卡开机就能用了。」
方洛蝉笑着如是说，希望听上去能有对方的一半愉快。
「警察帮我把手机碎片收在一个夹链袋里，回去再找找……」
细细碎碎的对话，如同不知何时在外头下起的小雨，柳条似的春雨，随风荡出如丝的线条，在这场漫天雨丝之中，阳光仍然打在窗台上，和熙柔软。
程鹬的东西并不多，上下班他总是背着背包，临时买的衣服还有其他杂物正好把背包塞满。
虽然穿了固定的护具，但拐杖还是得用的，他原想自己背的背包也让女孩抢走了，正在身侧虚扶着他的手肘。
「真不用扶你吗？」
虽然褪去了青涩，半垂眸的样子却还保有他曾经熟悉的表情，觉得有些苦恼的时候，会颦着眉。
总是不自觉的把眼前的人跟记忆中的学生比较，程鹬依旧不习惯跟对方肢体接触，他摇了摇头：「没事的，我可以自己走。」
「唔……好吧，那慢慢走。」
她抬起眼便能对上他的，不自觉的想，彷佛比他印象中还要高上一点：「你是不是……长高了？」
「嗯？」
一时间没摸清对方的意思，就看程鹬用手比了比自己的下巴：「我记得，之前好像在这里而已。」
其实她刚上高一时还矮几公分，她那段时间断断续续的长高，一直到高二破170才停下来。大学之後，不只一个人问过她身高的问题。
「是不是很爱运动？你的兴趣是篮球吗？」
「你爸妈也很高吗？」
更残酷的还有闺蜜会对她说：「啊，好羡慕蝉蝉看起来腿好长，可以分一点给我吗？!」
－－可恶，我也好羡慕你啊，我也想要软萌萌。买鞋子，买洋装多方便啊！
你知道170穿高跟鞋会被男生嫌弃吗，会被称兄道弟，你知道吗？！
总之身高是她从前有点敏感的一块。
可此时程鹬提出来，却让她有点五味杂陈，非要说的话，还是程鹬让她慢慢不那麽介意身高问题的：「……其实，你来当我家教的时候，我还在长高，一直到高二才停下来。」
「唔……原来如此。」他歪头沉吟。
她想了想，没忍住开口：「你还记得我曾问你，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女朋友会是甚麽样的？」
眼前的青年怔了怔，两人对视还不到两个呼吸，还是移开了眼，程鹬清了清喉咙：「要走了吗？」
然而女孩的眼角弯了起来，泛着柔亮的眼神没放过略显尴尬的样子，扬起了声音：「喔，你记得？」
那青涩一些的女孩彷佛就在眼前，她拄着下巴，在皓白的桌灯下，歪头看着他。
「老师，你有女朋友吗？」
「这跟以下五个结构图案有关系吗？」程鹬不咸不淡声音让对方努起了嘴。
「唔，那如果要从以下五种结构组合选一个当女朋友……老师要选谁？」
「呵。」被反将了一军，程鹬倒也不恼，垂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其中一个：「这个。」
被点到的是由多个镂空六边形连接成，镂空如同蜂巢晶格的平面图案。女孩睁大了眼：「唔？为什麽啊？」
「你猜看看？」
刚才只是随口反驳对方，此时才真的被程鹬吊起胃口，这才垂眼看了题目：「『奈米碳管的层面结构与下列何者最相似？』，唔，石墨？－－答案不是钻石吗？」
程鹬真的没好气了：「答案是石墨，奈米碳管是单层石墨卷起形成的中空管体－－你说钻石的结构是四面体。」
「喔，原来如此，那我知道了－－」女孩歪头看他，程鹬才微微颔首，下一句话就让他头点不下去。
「老师喜欢『标准答案』的女孩啊？」
原来还在纠结前一个问题，看着对方洋洋得意地小表情，程鹬哭笑不得：「那请问，甚麽是『标准答案』的女孩？」
「唔，温柔可爱、脾气好，长得好看、最好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进得闺房，是不是很棒？啊啊，还有『最萌身高差』……」
女孩叨叨絮絮，两眼放光的列举了不少，听得他都心惊胆跳。要知道，为了避嫌，很多女学生的家长是不聘男家教的。
因此他教学也是特别小心，就算在房里，房门他也都是保持开启的，也尽量不跟学生讨论私事，不产生肢体接触。
可方洛蝉似乎就是个活泼的性格，刚开始不太熟所以乖乖上课，学期进入後段，胆子大了些，总是想聊天，程鹬老得想办法拐弯把话题拉回课本，可这题对他而言也有点难啊。
「……太难了。」当对方用闪亮亮的眼神望着他，程鹬没忍住评论。
「会很难啊？难道老师不喜欢这种女生吗？」
他推了推眼镜，理性平和的回答：「喜欢甚麽样的人，自然是因人而异的，也不一定是会跟大众一样。不然怎说『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女孩努了努嘴，挺直的背脊松懈了下来：「讨厌，老师果然很难聊，说话怎麽那麽像国文老师啊。」
蔫耷耷的像是脱水青菜，实在没办法，他把练习题捞了过来：「好，来把这些题目做了，答错率小於10%，每多对一题，我回答你一个问题。」
「咦，真的？」
「真的。」
「甚麽都可以？」
「可以。」
「不能说谎喔。」
「可以。」
「哇呜！」彷佛瞬间喝足了水，立马水灵了起来，坐直了垂头看题目，看了一圈嘴又瘪了起来：「嗄，就这样啊？」
「可以不要－－」
「要要要，我做、我做！不能赖皮喔。」
「嗯。」
看着女孩马上认真投入的样子，程鹬多少也有点满意了。他也是算过的，一共20题，答错率小於10%，所以就算他真的得回答女孩天马行空的问题，也就2题－－对於私事他虽然不爱谈，但偶尔满足爱聊天的学生，他觉得也还可以。
大约10分钟，20题选择题就做完了。程鹬有些怀疑质量，他看向学生：「都检查过了？确定了？」
「没问题的，你改吧，我有信心。」
他觉得，他小看了提议的魅力。看了两遍答案，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女孩：「我是不是小看你了？还是题目太简单了？」
女孩转了一圈眼睛，彷佛有耳朵在头顶上煽动似的灵动：「哼，当然是老师小看我了啊，我也是有实力的好嘛。」
他觉得有些好笑，被可爱的。
可逸散的情绪下一刻就收住了，收了收笑容，「好吧，你问。2题。」
「老师有女朋友吗？」
果不其然，没有超出他的预期，因此也特别的冷静：「没有。」
「那有想交吗？」
他才要回答，却被哇哇的声音打断，「等一下等一下，这个不算，我没有要问这个！」
「还可以赖皮？」
「没有，明明就没有，你又没回答。」插着腰特别理直气壮。
程鹬也不跟小朋友计较：「好吧，那你继续。」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女朋友会是甚麽样的？
记忆被一场车祸搅乱了，悠悠地询问彷佛还是几个月前的事，自然十分清晰。
「记得，可是……抱歉。」他的声音很轻。
让她似乎被戳了一下，刺刺的，从心里酸起来，然而她不是他记忆中的高中生了，因此扬起了唇角：「我记得你当初回答是：『没想过』－－既然如此，干嘛跟我道歉啊。」
也许是她高估了自己此时在对方心中的地位，也许，是他并没有想像中容易接受自己，只看脸上略显苍白的青年望着她：「虽然我不知道我们以前发生过甚麽事情走在一起，但你对我而言，依旧是曾经的学生，所以，你问我想过女朋友是甚麽样的？我只能说，很抱歉，我没想过跟自己的学生在一起。」
在他轻声说完话那一刻，彷佛有甚麽东西打到了她的胸口，重的，让她想要用力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