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罗巴斯已经离开两个多月了。
这期间的确发生了不少事,所以我不会谎称自己过得多好,但如今想来,也已然不存在太多的伤感情绪。那些记忆彷佛与我隔了一层玻璃帷幕,即便看上去仍轮廓清晰、效期也确实新鲜,我却如何伸长手臂也构及不着。
最糟糕的时期,当然莫过於刚察觉真相那一会儿——刚从公园回来的那三天,我几乎处於一个认不得人的状态。这是一个挺奇怪的情况。分明我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也能听见那些声音,但就像那些话语就像长了脚能溜闪似的,只栖栖簌簌传进我的耳里,无法达及我的脑袋。
所以我只能怔怔地看着珍妮佛。看她嘴唇一掀一阖,却不晓得该给予回应。
好消息是,恍惚状态没持续太久,仅在开学当天就恢复了。第四天早晨,当珍妮佛捧着早餐敲响房门时,我已经整理好书包,像往常一样,微笑向她道早。而後在隔天,以及往後的每个清晨,我都能准点坐上首班公车前往学校,不曾缺席任何一堂课。
甚至当所有人问及我的异状时,我会笑着告诉他们:我很好、万事如常。
就像——我刚来这座城镇那样。
真正比失语更麻烦的,是我开始有了常态性的发呆习惯。
这是一件听来愚蠢,却着实令我困扰的事。我的注意力变得难以集中,彷佛缺失了一部分的身体机能。无论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我都可能突然深陷在自己的世界,几乎每天都得找路回家。
於是简单的听课,也成为一道难题。经历几次对着空气喊我的名字後,素来冷静的劳伦女士,也忍不住将我召往教师室训斥一顿。伯纳德更是被吓得不轻,因为他见证了在严谨训练过程中,我频繁上演以脸接球的极限表演。
最後一次,是发生在半个月前,我直接被砸进了护理室——一颗皮球顺着抛物线高速下坠,随後在众目睽睽之下,第无数次吻上了同一颗的愚蠢脑袋。而我就同一根质地轻巧的劣质积木,不存在任何生物本能,只啪地一声,毫无挣扎的将自己直挺挺横挂在地。
幸好经检查,只是脸颊挫伤、伴随轻微脑震荡。延伸的後果却是严重的。那个下午,教练沉着脸告诉我,他会给我一个月整顿好心情。如果做不到,我就得收拾东西走人,因为他不想看到任何年轻球员死在球场上。
那天之後,珍妮佛时刻紧盯我的一切动向。
即便我觉得自己状况还行,珍妮佛的眉头却没松怠过,她早晚关注我的三餐,查看我身上是否出现新伤。我能够明白她的顾虑,毕竟这阵子我的行径,确实像极了那些被恶灵附身的范本。为了安抚她,我甚至应了我之前所言,赴约做了几次昂贵的心理谘商。
谘商环境其实不差,至少不像我想像那般棱角生硬。灯光是暖色调的,空气飘荡若有似无的木质香,遍处摆放色调鲜明的抱枕,氛围活泼而柔软,令人心绪放松。
尤其是那张红色的长沙发,我喜欢它摸上去的软糯触感。
聊天过程也很愉快。作为一名心理专家,芬妮女士很懂得掌握说话的技巧。并且多数时候,我们也只是漫无边际的闲聊。譬如天气、同侪情谊、足球技巧、升学压力等。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关於这些话题,我总有滔滔不绝的话能说,彷佛在这不长不短的一个钟头中,我拥有了世上最贴心的朋友——即便,它只是一段计价得来的友谊。
谘询的一切都挺好。唯只一点:我不太满意芬妮女士的死脑筋。似乎无论我耗费多少唇舌,都无法成功说服她,对於父母及洁西的死,我老早能平和相待。甚至,我能感觉现在笑的比从前更多,对任何人也能畅谈无阻,并不像他们所谓的「抑郁典型」。
此外我也建议她:如果能别老是试着聊那些糟糕事,我还能好得更快!
然而,却也是因为我的这番论见,芬妮女士认为我始终抗拒整个治疗过程。「治疗的根本不是遗忘,也不是强行改变,而是学会理解与接纳,而後与它和平共处。它需要时间,几个礼拜,几个月,甚至几年。我们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和缓这段过程。」递上一杯热茶後,她对我轻声说。
好的,没问题,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毕竟生长在一个高忧郁症比例的国家,有丰富的网路资源,以及成堆的独处时间,我十足确信自己拥有足够的基础常识。只是这些语句听上去,就彷佛那些被过度简化的教科书材料似的,显得虚无遥远,且生硬,让人打从心底难以信服。
可即便内心不以为然,我还是用力牵起嘴角,朝她点了点头,演示一个最礼貌的笑。我告诉她,我会的,肯定会尽力配合,只要还有变好的可能,我都会奋不顾身的努力尝试。
因为我不希望珍妮佛失望,我不能让所有人都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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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抵是疗程起了作用,一个月後,我的失神问题明显改善许多。但我还是没回归球队,或许是自知没调整到最佳状态,又或者,是我暂时无法拾起重回过往生活的勇气。
原以为空了大半的行程表,会使我从此一蹶不振。实际上生活依然是那副模样。没有波澜,也不存在致命漩涡,只是一惯的半死不活。我只需要在广袤湖面保持漂荡,衡定,然後忍受那该死无边无际的平静。
直到一个深夜,我又做了恶梦。
我的恶梦一向频繁,每晚总得醒个三五次。间断的睡眠使我精神不继,白天夜里都过得稀里糊涂的,像是从没清醒过,更别想记清那些梦境内容。
但这次又明显不同,因为我能肯定无论相隔多少年後,我都将清楚记得梦里的场景:又是那座森林,以及不断离我远去的欧罗巴斯。可不同於以往的是,这回我几乎要追赶上他了。我伸长手臂,只要一步,再进一步,几乎可以构上那片黑色衣角。
然而,就当我欣喜若狂地打算往前一跃时,却被一声突兀的刺耳叫喊暂停了脚步。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前没有黑色树林,只有漫无边际的茫茫夜色。远方圆月高悬,亮得刺目,螫得我不由得眼神一避。几乎是同一时刻,我发现自己竟有半个身子悬挂在窗框上。身下除了两层的楼差,还有倚靠在一楼外墙的杂物。
恰在这时,一道冷色车灯自栏杆间隙一晃而过。我看清了:那是一支尖锐的铁耙子,朝我闪烁魔幻的金属幽芒。
一阵凉风袭来,位於我头顶的窗环被扯得嘎啦作响。分明还是热天,额际的薄汗却冻得我浑身发冷。蓝色布帘犹如梦里的黑色枝桠,仍试探地不断挠勾我的手臂。受接触的皮表蹦起一颗颗鸡皮疙瘩。从指节末端,一路痒到了心尖。
我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
急忙朝後一退,我单脚踩空,从窗台失衡的摔坠在地——但比起刚才所见,一米二的高度简直小儿科。所以我也没感觉痛,只察觉自己的双腿瘫软的像面条。上方窗帘还聒噪飞扬着,张牙舞爪,彷佛顷刻能扯碎时空。无奈我连玻璃窗都没敢起身关上。
心脏倒是跳得十足强劲,噪得我两耳轰隆隆的,什麽也听不清。混乱间,我的脑袋跑过许多想法,譬如当洁西抵达地面时,她是否也感觉痛?美好的她现在去哪了,爸妈又在哪,我究竟该如何寻回欧罗巴斯?
怎麽只有我在这?
我怎麽......还在这?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恍惚中,我隐约又看见窗外那抹熟悉身影,於是支起身体,带着惊喜而怯懦的心情,试图再度攀上了窗台,好凑近细瞧。
又在此时,我听见後头传来一声猫叫。
不是梦境,不是幻觉。清晰无比的,一声尖细猫叫。
回头一望,我的书桌上坐着一只黑猫。牠皮毛漆黑,富有光泽,浓郁中几乎带了点蓝色调。两颗琥珀色圆眼嵌在上头,宝石般通澈晶亮。
正是许久未见的小东西,牠歪头看着我。
彷佛印证我的想法似的。小东西喵的一声跃下书桌,凑过来亲昵的蹭蹭我的腿。没料想能失而复得的我,赶紧从窗台退了下来,蹲低身子安抚牠微微拱起的背。牠的身形较记忆中大了许多,皮毛也愈见丰亮,早不见曾经瘦骨嶙峋的模样。
显得有些陌生,却又亲昵的如此熟悉。
小东西在我脚边来回摩娑几回合,又压低身子脱离我的手掌了。牠走到了门边,回头朝我柔唤了一声,示意我开门。我从不违逆牠的要求,只好撑着还瘫软的双腿,吃力地走上前。旋开了门把後,牠黑色的小巧身躯转瞬消失在廊道转角。不知怎地,看着阴暗的楼梯口,我竟也鬼使神差地扶墙跟了上去。
完全抛下了,还想接近窗户一探究竟的可怕念头。
下了楼梯後,我们相继经过饭厅,最终停在客厅前。深夜三点,客厅却意外的亮着灯。说了要早睡的珍妮佛,此时穿着睡衣待在沙发上。我拍了拍小东西毛茸茸的脑袋,放轻步伐向她走近。本想和她打声招呼,却见她双眼闭合,呼吸平稳,似乎倦极了正稍作小憩。
即便入了眠,她的眉头仍不安的紧蹙着,鼻梁挂着许久不见戴的眼镜,梳理精整的头发也凌乱披挂,透着对生活的倦厌。比起数月前,珍妮佛的更多了几道深刻沟壑——那是被种种麻烦事而乾涸了精力的渠道。而这些麻烦,可能源於生活,源於工作。但必定相关的,是近期表现失常的我,所赋予她的重荷。
那几乎灼伤我的眼睛。
看着她那几乎被沙发吞没的瘦小身躯,我不禁质问自己:在受缚於困境,迷茫於自我,接受她无偿的爱与陪伴的同时,究竟有多长时间没好好看看她了?当初蹲在老爸老妈坟前,虔心许下将和珍妮佛过上更好日子的誓言,又是何时抛诸了脑後?
矮桌摆放着数叠密密麻麻的复杂文件,包括她的手里也拿着其中一件。我蹲坐在珍妮佛的脚边,轻轻拾起桌上的任意一份。看着上头的内容,我几乎旋即红了眼眶:
那是一份法院通知,召请珍妮佛前往「二次」开庭。
我究竟,还能自私地疏忽多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