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寻君寻!你看!」
「什麽?」
「那个!快掉下来了!小燕子!」
「那、那怎麽办!小燕子掉下来会摔死的!」
「啊!」「呃!——」
那天,是我第一次深切的意识到自己的共感能力的一天。
那只没有飞行能力的雏燕被手足们从拥挤的小巢中推下、坠落的那一刻,像是慢镜头般的呈现在我眼前——
至今,我都分不清楚,当时的惊惧与仓皇究竟有多少是我自己受眼前惨酷的景致触动,又有多少是那只雏燕本身濒死前无助……
「共感人」(empath),我可以与他人的感知相连,切身的感应到来自别的生命体的情绪、知觉与能量——有时,甚至是非自愿的接收并为他人的感知支配。
旁人的每一丝细微的动作与反应所传达出的、甚至连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讯息,都可能在不经任何过过滤的情况下传入我的大脑,举手投足、甚至是一个眼神的流转都是情报……
我很普通,除了这点以外,我天生欠缺了这份透过「过滤讯息」保护自己的能力,不断地、极度敏感的感知来自这个世界的刺激。
至今我都常区分不清自己所感知到的,究竟是不是属於自己,各种知觉、情绪与直觉更甚连想法本身加诸身上,让我容易疲累、痛苦、讨厌人群……
别人也同样对於敏感的我感到厌烦。
「君寻!君寻!妈妈快过来!君寻她昏倒了——」
雏燕的死亡很痛苦,也快如飞梭——幼小的事物来得太快、也走的太快。我跟雏燕渐渐失去了知觉,连同顶上手足嘈杂的啁啾与呼喊都逐渐模糊、远去……
好孤独……好不甘心……我明明……
现在回想起来,我就是从能力觉醒後才开始讨厌人群的——这也是当然的,在人聚集之处,每个人的能量场交杂,让过度敏感无法自保的我无所适从,可能每一个共感人都是如此……
共感人是孤独的,自始至终,我都是单方面接收他人感知的那一方。所以当晚我的遭遇肯定也不会有任何人明白,也不能奢求有人能明白。
「……那些……是怎麽…….?」
好吵……是谁在说话?男人?不是哥哥的声音……
「没什……大不了……不过是之前被信长大……原武士……浪人……」
「……又来……吗?」
「…….还没醒…….吗?」
「……而且……说些…...梦话。」
「唉……」
「你说……营养不良……高烧,……没其他外伤……?」
「……针扎的痕迹……没有。……不相信?……全程待在信长大人後面……。」……。
「果然那种……对於这种小姑娘……还是……刺激……」
不行……眼皮好重,声音好远……这是梦吗?是我自己的梦吗?
好像有拉门被拉开的声音传来:「……无妨,……就是为了……习惯才留……在那边……。」
「……。」「……大人。」
不行,听不清了……好累……
「君寻。」
「……妈妈。」
「偶尔跟朋友出去玩也没关系喔?别老是窝在家里。」
「不去……围棋……我没有朋……」
「亚织,你别惯着她,她是将来要走职业圈的人,没那麽多时间到处玩乐。」
「她还只是个孩子,你是要她……」
「……她……」
3岁到20岁,除了上学,我的每一天几乎都是在棋盘前度过的,因为父亲是棋迷,有意的分别把他的儿女培养成了将棋及围棋的职业棋士。
我与至今为止近乎耗费了我所有人生的围棋的相遇,也不过是始於别人的期望、别人的喜好罢了。
我的人生一直是属於别人的。
真正喜欢围棋的人,是父亲,不是我!
围棋太早的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并占据、支配了它,我从没有想过自己如果没能成为职业棋士会是什麽样子。我的生命选择里从没有围棋以外的东西,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所以我一直假装着自己喜欢围棋,假装自己不是因为无可奈何才下围棋的,因为那几乎是我人生的全部,没有了围棋的我什麽都不是。
我一直知道自已没能改变任何事情,却一直在逃避,假装自己不介意……
我不过是一具空洞的傀儡罢了。
我经常会梦到,当年的雏鸟坠落的场景——而那只雏鸟其实是我,落地的瞬间化为支离破碎的傀儡,永远无法修复……
……。
「嗯!!」猛地从床上坐起,额上的湿布落在手上,热泪直流,我大口的喘着气……
手心好痛。
回想起上次睁眼时的那位浪士临死前的挣扎,我马上用手捂住被砍的胸口。
没事了,君寻,冷静,已经没事了……
「啊!君寻大人!您终於醒了!」千雪被我弄出的声响吵醒,发现我醒了,激动的说。
我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心里好不甘心……低下头,眼泪潸然留下,直到这种时候了我还是分不清,现在之所以那麽不甘心是因为雏鸟的早夭,还是因为浪士壮志之未酬,抑或是对自己无力改变现状只能任人摆布的愤怒……
我好恨、好不甘心!即使是穿越来到战国,逃离了围棋,我依然是这样囚於他人之掌——造成这样被动的人生的元凶根本不是围棋,而是软弱无能的自己!
……。
「那个……君寻大人……失礼了。」千雪见我流泪不语,手轻轻抚上我的额头确认温度:「唔……烧退的差不多了,公主大人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了,千雪。」我胡乱吸了两下鼻子,抹去眼泪。
来到战国後,第一次这麽冷静,也是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可以支配自己。
「信长大人那边有什麽吩咐吗?」我问。
「呃、这个,信长大人说过让公主醒了以後去天守阁找他。但是如果公主身体还不舒服的话缓一点、身子好了再去就行。」千雪说。
我看了一眼窗外:「现在好像已经很晚了?」
「是的,已经快午夜了,但是这个时间的话,信长大人可能还没就寝。」
「帮我带路吧,我正好也有话要说。」我站起身,开始整理和服,千雪马上过来帮忙打理:「噢,对了,在那之前想请你帮我去厨房拿点东西。」
「欸?好的。」
千雪前往厨房取物时,我从包里拿出了来自现代的某样物品。
走在通往信长大人房间的天守阁的路上,我问千雪:「我睡了多久了?」
「大概有一天半左右。」也就是我来到战国後的第四天晚上啊……几乎都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度过的呢。
「那天闯进正厅的人……」
「听说只是些被信长大人抄家的小国大名底下的武士,没什麽,常有的事而已。」
「是吗……他们都死了?」
「这……千雪就不清楚了……」
我感觉得到,千雪在说谎,大概是担心我又经不住惊吓,昏过去吧。仔细想想,已经降伏後又破坏协议再打进安土,甚至直接闯入城内剑指织田信长的小浪人武士,想必审问完没什麽其他内幕後就都就地正法了吧……
谈话之间,我俩已经走到天守阁了。
「千雪你先回去休息吧,没准会很久。」我对千雪露出微微一笑,让她先离开後对着纸拉门:「信长大人,我是君寻。」
「进来。」
这次,我不会再欺骗自己,更不愿任人摆布,为此——
「听说信长大人找我?」
信长正坐在窗边小酌,我边问边缓缓走到离他约一点五米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就跟我们相遇的那晚一样,长风吹过我们之间,他的黑发与肩上外褂随着夜晚的清风轻轻摇曳。
放下酒杯,信长看向我,微微一愣,饶有趣味的打量着我。
「哦……眼神变得不错,也是有听说过人在大病痊癒後性情大变的例子……」他站起身走向我:「你似乎也有什麽话想说吧?准了,说话!」
「既然接下来都要在这里叨扰,我会起到相应的作用做为报酬。但是……」
「但是?」
我深吸一口气:「但是不代表我会成为你的所有物、臣服於你。我就是为了说这个来的。」
「有意思!」静默了片刻,他抬起我的下巴:「我对你越来越有兴趣了,所以……」
「所以?」
「哼!」织田信长哼笑一声,松开我的下巴,将手伸到衣服怀中,掏出某个黑色的东西指着我:「我要得到你。」
「手枪啊……」我盯着他的眼睛。
信长饶有兴致的挑眉:「你知道?不错,挺从容的。这是我从一个南蛮商人手中买下的。」
「那还真是买到了不得了的东西呢,就算是在我生活的时代,这也不是该轻易亮出的危险物品。」我强作平静的说,倒不是担心信长会立刻扣下板机,只是多少有点担心这个时代的劣质枪炮会突然走火罢了……
「你生活的时代?」他的笑容很深,紧盯猎物的神情让我心跳不自觉的加速:「你真的是从五白年後来的?」
「没错,因为不明的自然现象,我才意外这里的,才会在本能寺碰巧救下了您。」
「意外来到?你还能回去吗?」
「难说,三个月後,京都那边可能会再出现能让我会去的管道。」
「此言当真?」
「当然,谈判的前提就是诚信。」
「你想跟我谈判?即使在被拿枪抵着头的情况?很好,那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请说。」
信长笑了,依旧是那般絜骜:「一是成为我的东西为我所有,这样的话三个月後我就派人送你上洛,否则我会把你锁在城内大牢不让你逃走。」
「如果我拒绝呢?」不能退让,一丝的犹豫都不能让这个人抓到。
「那我会扣下板机,让你死在这里,我不会让任何人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我闭上眼:「原来如此,还真是霸道。」
信长嗤笑了一声:「选吧!君寻,然後臣服於我。」
「呵、呵呵呵……」我也轻笑了起来:「那麽信长大人,我也给你看样东西吧。」我也将手伸入和服内翻找。
「哦……」信长露出无畏的笑容:「行吧!让我看看你能变出什麽把戏。」
我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话说信长大人,今天可真热呢。」
「这是什麽?」信长没理会我的搭话,依旧拿手枪指着我的头,问道。
「这是我刚刚请千雪帮我从厨房拿来的,只是普通的面粉而已喔。」
他听了先是一楞:「面——」
信长话还没说完,我就猛地撕开袋子,朝天花板把面粉撒开,细微的面粉粉末飞扬在我们周围。
「你这是想做什麽?」信长的表情严肃,看着我问道,但还是没有丝毫动摇。
我深吸一口气:「信长大人,您知道粉尘爆炸作用吗?」
可以感觉到自己冷汗微冒,果然,竟然要威胁一个战国武将,而且还是那个织田信长,看来我也是疯了。
我继续说:「当可燃性物质的悬浮粉末在热源作用下气化,变成可燃气体并与空气混合,达到一定浓度的情况下——」我露出了癫狂的邪笑:「就会产生等同於火药的爆炸性。」
「意思是只要我扣下板机,这里就会发生爆炸?」信长又冷笑一声:「哼!不惜跟我同归於尽的意思吗……好胆量!但还是太天真了,照你说的,我想要杀了你,只要收起手枪,改用刀同样也能轻易的置你於死地,或是等这些粉尘落尽——」
我也笑了,打断了信长大人:「我自然不会等到那一刻!」
我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方形小盒,在信长面前晃了晃:「刚刚不是说了有东西要让你看吗,那可不是指面粉喔。」
「这是你的时代的产物吗?」信长问。
「没错。」我退後了两三步,用手指推开盒盖:「这叫做打火机,只要我的手指轻轻拨一下这个滚轮,就能立刻擦出火苗,可以理解为便利版的打火石。」
「哦……」信长看着我,眼睛闪着危险的光芒:「想威胁我?我倒想看看你有多少胆量点燃火苗。」
「你说呢?」突然间,觉得内心有点苍凉:「我不想杀人,也不想为此赔上性命——但我也没有那种放任人践踏的宽容!与其再让自己的生命成为别人的玩物,不如抛下一切拉一个垫背一起上路算了!」
没拿着打火机的左手不自觉的握紧,没错君寻,如果这会成为人生的最後,至少这一刻的你会是只属於你自己的!
方才还有点微颤的身体停止了颤抖,我看向信长的双眼,告诉他即便那天我碰巧救了你,不代表我不会再把你弄死:「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一、这三个月间我会在遵循我的意愿的前提下为你所用,并且在这之後你得放我离开安土,二是跟我一起被炸死在这里。情势逆转了,信长大人,选吧!在尘埃落定之前!我给你五秒!」
死,是非常痛苦的事情,我比谁都了解这件事;而置人於死地会是什麽滋味,想必眼前的这位大人会比我熟悉的多。
「五——四——」
仲夏的热风徐徐吹抚,我把拇指抚上滚轮。
「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第六天魔王的豪笑响彻了天守阁的房内,在寂静的夜晚回荡。
「你果然很有意思!」他将手枪收回怀中,步步朝我逼近:「你是第一个敢这般威胁我的女人。」
怎麽办!他要过来了,可我整个人却像是僵住似的在原地动弹不得——我的直觉在发出警讯!我明明都已经做好觉悟了,生物的本能却在出卖着我的身体……
「……你、不要再……过——」气息开始紊乱,盗汗、颤抖……我在害怕!
织田信长捏起我的下巴——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真是一场廉价又无聊的人生剧场,戛然而止的结局显得是多麽的随便……
我近距离地望着这位将要取我性命的男人的双眸,至少,这份活过的痛苦与屈辱,以及自己所写下的结局,就让我见证到最後吧——
让我没想到的是,下一刻他放开了我的下巴,回到平时那絜骜的笑容:「行吧!我认可你了!看在你方才的胆量及谋略的份上,我答应你的要求,相对的,这三个月的时间可别让我感到无聊了,君寻。」
「欸……」这是、他刚刚……?
脚一软,我瘫坐在地上,眨了眨有点乾燥的眼睛。
面粉尘埃落在身上。
「君寻。」听到他喊我的名字,我抬头看去,他伸出右手附在我的额上,好温暖:「烧好像完全退了,跟我来。」
我支起还有些软的身子,随他走到月光洒落的阳台。
他坐下,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酒:「坐下来吧。」
照着他说的,我缓缓坐到他的对面。
「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所以把你带了回来。」他拿起酒杯,示意我也这麽做:「你刚刚真的出乎我的料想,我很中意你。」
信长大人顿了顿,看向我的双眼:「安心院君寻。」
被这麽正式的一喊,我不自觉的端正了坐姿。
他缓缓地、宣旨一般地说:「机略聪敏、胆识过人,现在,我赐姓织田,认你为义妹。」
!?
「咦?!哈?等、请您等一下信长大人!这也太......」可能是一下子经历了太多特异体验,我的脑子还有点转不过来。
「这是我们之间的这三个月内限定的关系,感到光荣吧!君寻。」信长大人说着这话的声音还带着他一贯的高傲,却也杂夹着几分温柔,他把拿着酒杯的手勾过我拿酒杯的右手:「这是真正的结拜酒,喝吧。」
信长......这是......
我的脑袋还有一点蒙,但身体却先有了动作——但是......算了吧!
如果这也是本能的延续……那我相信它。
「咳、咳!好苦!」现在想想,我还是第一次喝酒。
「呵。」把交错的手松开,信长大人轻笑了一声:「君寻,你今晚就别回去了,陪我赏赏月吧,反正你也是刚刚才醒来吧?」
「呃、我是没关系,可是信长大人你不睡吗?」
他用下巴示意我房间的方向,看到了满地的面粉灰:「房间都被弄成这样了是要怎麽睡?」
呃、对喔……
「抱、抱歉,我会整理的……。」这......收起来可麻烦了。
「无妨,明天让下人来收拾便可。比起这个……你刚刚叫我什麽?」
「嗯?就信长大人啊……啊!」我遮口,对了!我们刚喝了结拜酒!
「记性可真差……叫声兄长大人(お兄様)来听听。」
「感、感觉还是太奇怪了……可以不…….。」感觉好耻啊!!
「快叫。」
「兄、兄长大人……」
「哼……」信长大、呃、兄长大人戳了一口酒,露出微笑:「跟我聊聊五百年後的世界的事吧。」
我拿起酒壶,帮他把酒杯斟满:「在那之前,有件事我觉得可以说一下……」
「嗯?」
「按照我刚才说的粉尘爆炸原理确实可以制造出火药的效果,但是凭刚刚那一小点面粉其实是完全不够的。」
我刚刚的害怕,其实都还是源自於被单方面解决,我根本没有杀掉那个鼎鼎大名的信长的手段……这个说出来会不会被立刻拿枪爆头啊?
「哈哈哈哈——」信长只是大笑了几声:「这也是你在那个时代的知识吗……算了,我也是真被你给骗到了,算你赢!也还挺有趣的。」
可能是我的错觉,银色的月亮高挂,在白色的月光之下饮酒的信长大人看上去散发着一种柔和的气场,难耐的暑气在入夜之後也显得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