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往後的日子中,奥黛莉亚总算逐渐明了了,他那时的笑意,或许应该被解读为「感到有趣」。
自从那日之後,公爵阁下竟开始会在用餐期间和她说上话了。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抑或是神经过敏,她莫名觉得,他更期待看到的,或许只是她被堵得几乎无法反击、以及被迫说出违心之论的那副样子。
时间久了,奥黛莉亚几乎可以肯定……那并不是什麽错觉。
以往在和他人有口舌之争,她也鲜少会有一面倒被压制的情况,然而在面对公爵阁下时,也只能无奈败下阵来了……无论是出於何种因素,她反正都只能是屈居下风的那个。
而若她想为自己伸张点什麽的时候,则似乎也不太管用。
还记得某次,当阁下又因为某个会议而稍微耽搁了用餐时间,奥黛莉亚总算首度能够稍微鼓起点勇气、非常委婉地提出了,若他果真那麽忙,那麽就乾脆取消他们中午的聚餐,她也很能够谅解的。
倒不如说她将会非常乐意。想当然耳不敢这麽说出口的奥黛莉亚,只是在尽力维持笑脸的同时,一边对自己心说。
「不,这并不妨碍,没关系。」结果他竟然用如此简短的一句回覆,就彻底打消了她的念头。而阁下甚至都还未抬起头来,边说着、还一边从容而优雅地拿刀切着盘里的食物。
片刻後,塞德里克这才抬起眼,然後便精准捕捉到了她因事情没能照预想的发展而瞬间垮下的脸蛋,但又因知道被注视着,而立刻重新挂回了原先僵硬的笑。
「我想,这真的是最不必要的顾虑了,毕竟无论如何我都得用餐。」拿起玻璃高脚水杯就口的同时,只听他轻笑了声,「难不成夫人您会因为事务过於繁忙,就选择不吃饭了吗?」
哇——听听这语气,在弯起眉眼,继续保持嘴角上扬的同时,奥黛莉亚心底的碎念和抱怨此刻却也已经快要突破天际了。
她敢肯定,他早就等着想看她笑话。
「当然是……不会。」眉眼弯弯,但硬从牙缝里逼出来的答案,当然也只能是这样了。
果不其然,最後,她又看见了他上扬的嘴角。
真是……气死人了!
但光是和他同桌用餐,就已经足够让她紧绷,甚至紧张到几乎都快因反胃而吃不下饭,她到底是还能如何反击啊?
看来她对他打从心底的恐惧,是如此根深柢固,一时间恐怕也难以消除的了。
「哈啊……」想起了种种烦心的事,奥黛莉亚此刻还真想拿额头去磕向前方的梳妆台。
「夫人!」而一直站在自己身後的瑟琳娜,则在第一时间便阻止了她,眼明手快地伸出手扶住了她的额头,「夫人,还请您记得,随时随地都要小心一些,无论如何,这种鲁莽的行为、於什麽时候都是……」
当然,也不忘伴随着她无论什麽时候,只要逮着机会,便会对她进行的机会教育。
是晚间洗漱过後,於睡前最後的护理时间。已经换上一身白色睡袍的奥黛莉亚,此刻便是低垂着头,任由瑟琳娜在身後,为自己打理那一头过肩下一些、略有些蓬松的金色卷发。
「那麽夫人您……今晚也还需要服用……」当梳理也快进行到尾声,瑟琳娜也不忘抬起头来,透过前方的梳妆镜和她对望,进行最後的确认。
「哪天不需要呢?就拿过来吧。」而奥黛莉亚只是继续低垂着头,有些虚弱地笑了笑,隐约叹了口气。
「夫人您现在消化不良的情况怎麽样,有稍微改善一些了吗?还是……」在为她斟上茶水的同时,瑟琳娜不忘询问道。
「嗯,就那样。」而她的回答则有些漫不经心的。还能怎麽样呢?若一天必须和那个人同桌吃饭,那看来这样服用胃药的日常也只能持续下去。
尤其今天中午还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想到此,奥黛莉亚差点又没想将自己的脸给浸到茶水杯里。
惊慌、失措,甚至是恐惧。尽管她已经很努力地想在他面前维持住表面的从容与沉稳,但果然还是有难度,而且只要在面对那个人的时候,心底这些最真实的情绪便会不时喧嚣着冒出头来,难以隐藏。
且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奥黛莉亚发现他似乎还满喜欢看见她的伪装被逼得显露出破绽、那副因此而有些胆怯和手足无措的模样,好像也使他同样感到饶有兴致。
莫名使她不合时宜的联想到,捕食者在面对猎物,有时也同样喜欢先戏耍着牠们玩,看着牠们挣扎或逃跑,也别是一番趣味。
哇……真是……这不是已经有些太过分了吗?奥黛莉亚不禁伸出一只手来揉了揉开始抽痛的太阳穴,她难道是什麽小丑吗?就让他拿来寻开心用的?
而且无论是把打趣她当作是什麽好玩、或能够放松心情的消遣或余兴节目,但是作为被戏耍的对象,可一点都让人高兴不起来。
虽然因为不想被阁下当作须慎重提防的对象——面对那样严峻认真的脸孔,大概也只会让她比现在更加寝食难安。所以自他返回府邸以後、奥黛莉亚於他面前一向都特别地注意,尽可能收敛多余的自我主张,安静、且低调的生活着就可以了,千万别引起过多的注意。
只是当被如此对待後,好像也同样没有比较好……
奥黛莉亚突然想起了远在伊斯特克的哥哥约翰,然後便回忆起他似乎也有相类似的恶劣兴趣和品味……怎麽这些难搞的贵族们都同样这副德性?
唯一不同的是,在自己的哥哥面前,她起码还能放松点警惕,并且能够随时毫无顾忌地便和他说:「别玩了!这样一点都不有趣!」
但是面对阁下她能这麽说吗?她什麽也不能说。
今天中午用餐时,奥黛莉亚便是在脑海中一边持续转着这些念头,然後不时以带点怨念的眼神,偷偷觑向坐在她对面那位、连用餐的姿态和拿刀叉的手势,都如此从容而优雅的难搞贵族。
「看夫人的样子,似乎是有话想说?」没想,半秒钟後,就听他如此开口了。
呃,他是怎麽注意到的?奥黛莉亚顿时一惊,赶紧将视线撇向一旁,连拿刀叉的手都不禁些微震颤了下。
见她如此,塞德里克都必须得拿起水杯,才能稍微压下一不小心便会从唇边溢出的轻笑。
整段用餐时间,就见她用那种叫人不得不在意的视线盯着他瞧,像是有满肚子的话想说,然而一被戳穿,却立刻像是受到惊吓的小动物一般,迅速转开了头。
怎麽会那麽容易就被看懂呢?
「不然为何一直那样看着我?」见她仍继续心虚地转着眼睛,而不回话,塞德里克只好再度开口询问。
你以为我是因为想看所以才一直看着你的吗!还不是那些因为你才产生的苦恼!听见他的话,奥黛莉亚立刻就被刺激到了,心底的怨言也瞬间爆发开来,所以於今日用餐後首度如此有气势地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我会那样盯着阁下看,还不是因为只要看见你,我的食慾都……」甚至连话都一不小心就脱口而出了。
很好,奥黛莉亚!有时候我们人就是需要这种大而无畏的勇气,你做的很好,谁都需要像这样子勇敢一回!
把想说的话都一股作气说出口吧!跟他说那样实在太坏了,不要再戏耍她,害她现在都没有食慾了!
「都……」然而,一抬眼面对上那人的脸,发现他也正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沉静的蓝眼睛中看不出多少情绪,那张脸也如同既往,英俊到尽管不发一语,还是带有如此强烈的压迫感,奥黛莉亚那些原已经到嘴边的话,便又立刻缩回去了。
简单说来,还真是一张一点也不助於消化的脸孔啊……在如此威压和气场下到底要她怎麽好好吃饭?
「嗯?」塞德里克上扬了尾音。
「食慾都……都……瞬间好了起来。」最後,奥黛莉亚憋了老半天,还是只能呐呐地如此说道,以手掩着唇,眉眼甚至还温顺地弯了弯。
……在生存面前,自尊它算什麽东西!
此话一出,气势立刻就消了一大半,使她整个人都有些蔫蔫的了。
然而在听见她这麽说的瞬间,连奥黛莉亚都能感觉出,阁下他似乎微微顿了下。
又过了一会儿後才听见他开口:「嗯,很高兴能听见你这麽说。」并伴随着一声清晰可闻的轻笑。
啊哈哈哈……将她逼得说出这种话,您可得意、高兴了吧?
在看见他又低下头继续用餐的同时,奥黛莉亚只能听见自己回以虚弱又无力的乾笑声,内心只感到一阵欲哭无泪。
……於是她就这麽又再度为自己新添上了一段黑历史。
而在瑟琳娜又重新为自己斟上茶水的热气氤氲中,回想起这事的奥黛莉亚也只能继续傻傻地苦笑着。就算每天也几乎只需见阁下这麽短短的一面,但她此时真深刻认为,再继续这样折磨耗费她的精神,总有一天,它肯定会和食慾一并消耗殆尽。
所以一边吹凉茶水的同时,她一边沉默地想着,该怎麽办呢……事到如今,还是稍微去求助一下巴尔森吧。
……顺便,也不忘去和他多要点胃药备用着。
而那时的奥黛莉亚又怎麽会知道,另一方和管家所谈论的,竟会是如此截然不同的话题呢?
相较於每天用完午餐後总是会精神颓靡一阵的奥黛莉亚,塞德里克於用完餐後仍是精神气爽、神色自若的。
……或许连心情都好上了那麽些许。
自从每日一起用餐以来,他竟意外地一次也没有预想中的烦闷或厌倦,甚至日子一长,塞德里克发现,和她待在一块,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便放松了不少。
面对一个如此轻易就能被看出情绪的人,实在也很难时时刻刻都保持着全面的警惕和戒备,如此好像也太没必要了点。
经过了一上午固定行程的忙碌与奔波,不用随时维持着紧绷情绪当然是件好事,如此也难得能够稍微休息会儿,午餐时间意外成了段相当舒适的时光。
而且,还总能发掘出别样的趣味来。想到她那张只要因为感到失望就会皱起的脸,如此生动的模样,塞德里克便不禁些微勾起了嘴角。
难以否认的,他确实觉得她因为胆小或无助、而表现出的那副惊慌模样特别有趣,至少比她安静而不出声时的样子好多了,而且还总是那麽容易就被看穿。
有时也会想着是否戏耍得太她过头了些,可是能怎麽办?他实在是难以割舍这样的趣味。
只能说她那个样子实在是太鲜活而逗趣了,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再多看一些、然後再多一点点。
而且明明平时几乎都是那副戒备而紧张的模样,然一旦被逼急了,所说出的话却又总是那样令人莞尔,连他都难以预料得到,根本猜不透她脑子里平时转得到底都是些什麽念头。
就像是只平时对周遭环境都警觉性很高的小动物,总是伺机而行,难以放下戒备,然而即便都这样了,被逼急偶尔还是会想反击一下,只是通常无法坚持多久便又勘勘收回了爪,然後继续用着警惕而戒备的目光盯着人瞧。
所以也只是偶尔,他才能看见她以那样炯然而认真的神情望向自己。
看她的样子,倒也不像是她那个年纪的女性所特有的羞怯——听他人描述,她和不只是巴尔森的其余仆从相处起来,也都是一派落落大方的模样。
那麽,在他面前,她所戒备的到底都是些什麽?又为什麽会感到如此的不自在?
只有这点他始终还没能想出答案,无法理解她如此战战兢兢的原因。
「那麽,平时这个时间点,她通常都是在做些什麽?」
因为突然便想起了看向他的那张脸庞来,当天午後巴尔森刚好在和自己报告时,塞德里克顺势就问出了这麽一句,结果就见站在自己办公桌前的管家、脸上瞬间闪过了一丝茫然的表情。
「……我是指夫人。」顿了半秒钟後,他才再度开口补上。
不怪巴尔森根本无从联想起——本来除了午餐时段以外,他和她便通常是各过各的,甚至都很难产生半点交集。
而且他也几乎不曾接收到有关於她的任何讯息,只因她平时根本就不曾惹出过半点麻烦,甚至也鲜少见她提出过任何要求。
安静、不吵也不闹。
这其实应该算是塞德里克於婚前都难能预期得到的良好状况了。
但总是只在约定好的时间、地点才能见得到她,其余时候简直像是消失了一般,他竟莫名开始思考起这是否有哪里不太正常。
「夫人午後若没有安排任何外出行程,那麽於这个时间点,便通常是待在自己的起居室中享用下午茶,或者於庭院里散步。」
而听见自己主人如此问到後,巴尔森脸上也不曾流露出半点意外的神情,一贯恭敬地回答。
「听起来她倒是过得十分惬意舒适。」塞德里克听见後,只是些微勾起了嘴角,仅带有浅薄的笑意。
此时算是萨班天气最美好宜人的一段时节了,窗外一片阳光明媚的景色,连从他的办公室都能清楚瞧见。
他看似随意地往窗外瞥了一眼。
明明方才还那样紧绷,听起来此时此刻倒是已经一派悠闲自在了,甚至都已经可以好好品嚐起下午茶。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