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睁开眼睛的时候，天才蒙蒙亮，爱因斯坦蹲在一旁的木头支架上还没醒，微弱的光线洒在他的羽毛上，闪闪熠熠。
他起身，叠好薄被，简单洗漱，寻常地绕了圈店面，舀了点水给盆栽绿植，替自己冲了杯茶，接着配上爱因斯坦甫叼进来的日报，一口茶一篇消息。最後，在朝霞满天时，小店开始营业了。
今天的客人上门得早。
是个小孩子。
「小青死掉了，怎麽样才能让牠回来？」他开门见山地说，立在门口，天真却无助的样子。他的脸颊覆着薄薄的汗水，并且因热气泛起蒸蒸的红，制服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没有扣上，被书包背带往後扯住。
话说完，他似是意识到什麽，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老板轻轻泛起笑容，将小男孩带到沙发坐下，倒了杯果汁给他。
男孩没有喝，两只手握着拳，倔强地放在膝盖上。
「那侑玄可不可以告诉我，小青是谁呢？」
侑玄抿抿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牠是我的乌龟。」
「这样啊。那麽，你最喜欢跟牠做什麽？」
他愣了愣，没料到老板会这麽问。也没花多久时间思考，很快便答：「我最喜欢把牠放在手上爬来爬去，或是放在地上爬，其实乌龟爬得很快喔！牠很小只，一下子不注意就会跑不见。邻居哥哥说，乌龟分成水龟跟陆龟，走很慢的是陆龟，我的小青是水龟，会游泳又会跑步！而且牠的壳很好摸，我以前都以为乌龟壳刺刺的，结果没有耶。」侑玄越说越起劲，关於小青的一切仍然栩栩如生，彷佛不曾离开。
老板又问：「牠怎麽了？」
闻言，侑玄顿时垂下眼眸，「牠……生病了，好几天都不想吃东西。我没有好好照顾牠，牠不舒服，我都没有发现，还忘记帮他换乾净的水……」
思及小青最後乾瘪的模样，侑玄再度难受起来，他才小学一年级，并不真正理解死亡的意义，他只知道小青一定很不舒服，牠会发出细而尖的叫声，不再吃最爱的生鱼肉末，不再攀在塑胶饲养箱边想越狱。
妈妈说小青这是死掉了，他也知道生命会走向死亡，心脏会停止跳动，会停止呼息。可是，为什麽会死亡？到底什麽是「死亡」？牠不会动了，不会回来了──可不可以不要死亡？
有一种离开，即永别。
可是他不懂。
再见是公园玩的朋友明天还可以再见面，是老师说回家写完作业隔天再交到学校，是过完年要回家的时候大声对爷爷奶奶说再见，下次再来玩。
怎麽有一天，再见是永远不见，他甚至也还没好好跟小青说「再见」。
是他害的吗？
应该……是吧。
如果他放学回家不要都只顾着玩，如果他早点发现带小青去看医生……
如果那时候听妈妈的话，不要坚持养小青，或是如果他履行自己的诺言，担起好好照顾的责任，那麽小青现在还是会好好的，会长命百岁。
都是他的错。
该怎麽做，才能让小青再次醒过来？他不要另一只乌龟，他只要小青，只想要小青，这一次他一定会用心照顾好牠，当最好的主人。
老板坐在他的对面，笑容浅浅如春风清润，侑玄恍神片刻却哭了出来，胡乱用手抹着眼睛。
「呜……小青对不起……」泪水肆意蔓延，被不甚乾净的手抹过之後，花了整张脸。可眼泪乾涸的速度，仍远落後於涌出，小小的世界因为陌生的死亡、也因为罪恶，彷佛崩塌了下来。
老板替他抽了几张卫生纸，什麽话也没有说。而爱因斯坦飞了过来，停驻在老板边上，澄亮的眸子紧盯着侑玄哭泣的脸庞。
半晌过後，侑玄的哭声渐缓，而後停歇，他吸着鼻子，手里攥着湿答答的卫生纸。老板再次端起果汁递给他，他怔愣了会儿，才接过一口一口慢慢喝完。
而老板起身到柜子里拿了图画纸及蜡笔，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你帮小青画一张图，好吗？」
侑玄抹掉脸上最後一行泪痕，点了点头。
小店内温柔的光线中，蜡笔摩擦纸张的声音规律，老板静静读书，放着侑玄趴在桌边画，偶尔才看了他几眼，倒是爱因斯坦饶有兴致地矗在一旁看画。
孩子的笔触纯真朴拙，在他的画纸上，颜色缤纷灿烂，有溪流有树木，也有百花齐放，小青挂着笑容，身边跟着侑玄所画的自己，都是很有活力的样子。他想了想，在收起笔之前，拣了正黄色的蜡笔替小青画了一圈光环。
「画好了吗？」
「嗯，画好了。」他颔首，将画亮出来给老板看。
老板看了缓缓一笑，「画得很棒。可以送给我吗？」
侑玄迟疑片刻，才应允：「好。」
老板接过画以後，侑玄站了起来，背上书包，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似乎好转不少，心不再那麽沉甸甸的了。
「大哥哥谢谢你，我、我要去上课了。」他发觉自己停留在店里太久，久到肯定过了上学时间，是要被老师处罚。
「不客气。」老板笑笑，伸手替他理了理制服领子。
「掰掰！」侑玄急躁地来到门边，粗鲁地想开门冲出去。
而老板已经早一步替他将木门拉开，从容不迫地说：「谢谢光临。回去以後，要当个坚强的好主人哦。」
侑玄一愣，似懂非懂地点头。
「你喜欢这幅画？」门关上，老板对着爱因斯坦说。
後者不予置评，迳自理着羽毛。
「那就送给你吧。」老板轻笑。
－
走出小巷子，侑玄觉得很奇怪，路上和他一样背着书包穿着制服上学的学生仍然很多，不是已经过了到校时间了吗？
而且抵达学校以後，大门竟然仍是敞开的，学生们鱼贯入校，校长和蔼地对着大家说早安……但他没想那麽多，只以为是自己搞错，其实也没有在店里待那麽久嘛。
他松了口气坐在教室座位上，一笔一划抄写今天的联络簿，黑板上的时钟表示差五分钟就要开始早自习了，他今天真的没有迟到。
联络事项剩最後一行了，抄完後，他要去窗台替他的番茄浇水，老师上礼拜发给全班每位同学一些种子，种在小盆子里。
而此时此刻，他还没发现自己的那株，已经比其他同学的抢先发了芽。
很快，也会开花吧。
愿偕区区心，期待百花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