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欲来。
游宇路滑着手机的气象预报,脑子噔噔冒出这三个字。
雨势让人没有兴致,出门的意愿随之下降。游宇路在脑中想像自己湿漉漉的模样,很是狼狈,却也契合得天衣无缝,很有他的感觉──这个世界无法善待他,大家都喜欢看他狼狈。
每当他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就知道上天准备要来惩罚他了,那种惩罚的感觉像是被豢养,被限缩了活动空间,被关在家里就像囚犯,只能傻傻守着饭点,毫无意义的虚度光阴,随着昼夜更迭,彷佛也失去睡眠的能力,躺在床上不得动弹。
游宇路其实也明白上天无法真的惩罚他,无法造成肉体上的折磨,无法让他皮开肉绽、血流如注,更无法让他从这里解脱。当然,上天也无法真的奖赏他,在他克制住自己怒火时,没有对无辜的人做出一些不可原谅的事,在这种时候也没有人来告诉他做得很好,不会有人知道他又一次成功克制自己的大脑,不会有人知道这一切多麽不容易,有的仅仅是空虚围绕心头。
他突然回想起昨天晚上,就在他躺在床上感觉自己被掐灭以後,他只是默默流泪,那瞬间他感觉全世界都在前进,他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床上,偏执般抓着时间不放,时间彷佛被他握到碎了,变得一动也不动了,他被关在自己的身体里,看着身旁的人事物,看着日升日落,却无任何「过好一天」的感觉。
游宇路像是傻了,为了确定自己的时间也在前进,小孩似的抓着棉被的一角,如数羊一般开始数时间。当他数完第一秒,到第二秒的时候就开始感慨为什麽第一秒过去了,当他数到第三秒,又为第二秒的流逝感到悲伤不已,游宇路数了好久好久,久到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他眨了眼,乾涸的泪让眼睛有些酸涩。
游宇路想去外头看看,去能够看到外面世界的地方,去看看那里的时光是否仍在流淌,他想告诉这个一直在前进的世界,能不能等等他?能不能带着他一起走?能不能告诉他为什麽他永远在悲伤?为什麽永远好不了?
游宇路走出房门,连门都没心思关上,一心只想去顶楼,去一个很高的地方。
他站在矮墙上,突然想起上学期末他在评图结束以後也去了学校的顶楼,只是一走到顶楼就看到四处都挂着爱惜生命的劝戒布条,他跟着把布条上的字读出来。
求救并非弱者,而是勇敢的表现。
呵,他情不自禁笑了。那时候他觉得如果改成「这里摔不死」会比较有用。
他後来把这件事跟另一个朋友讲,朋友在对话框里帮这句话按了一个哭脸。
哭脸?什麽意思?
他无法明白为什麽别人要对这句话按一个哭脸,他觉得很真诚啊,换成摔不死之後应该也没人想来这里跳了吧,一想到死不成还得住院,要清创要缝针要复健的,比一了白了还难受,那麽拖泥带水,活着比死亡还更需要勇气。
他一边回想这些事,一边试图爬到矮墙上,就是想上去坐一下,看看坐上去以後会不会能看到更远的地方。爬是没爬成,游宇路听到後面传来一声呼喊,他停了动作,缓缓回过头。啊,有路人。
「不用理我。」游宇路带着一点不屑和很多疲惫,冷淡地丢下这句话,继续爬他的墙。他知道对方想说什麽,也没有心思回答那个人会抛出的问题,如果那个人非得问他什麽的话,他会叫他滚开,游宇路受够这个世界的假惺惺,受够别人干预他的选择。
「唉……需要我帮你吗?」
游宇路来不及反应他说的话是什麽意思,小小的尖叫一声後,就被一把抱上墙,之後游宇路也回答不了那个人一开口就抛出的一大堆问题,其实游宇路连听都没听,只是感觉到有个声音一直在旁边念,他一律回答一个嗯字。
游宇路只想看看外面,後来就叫男子不用说话,省得他还得拨心思回话。
沉寂下来後,他发觉即便是晚上,这个世界还是以一种看不见的速度在前进,他听得到楼下急驶而过的机车引擎声,也听得到顶楼水塔的马达运转声,他想像入夜後的人们会睡下,整个地球没有产能,他可以无负担的成为一个废人,不必愧对谁,不必要自己在闹钟响铃第一时间就起床,可即便是入夜了,这个世界还是生生不息地运转着,大家为了早晨能更有朝气所以睡觉,哪像他睡觉和清醒都是那麽没有意义,睡也是醒,醒也是睡,到底清醒和沉睡的区别在哪?把他们区分开来的用意在哪?
游宇路想到这里,觉得好灰心,弓着背非常颓丧。
後来,那男子大喊了一声,游宇路没听明白,只听到他字里行间扯到一句死定了,游宇路下意识地告诉他:「你不会死的,别担心。」
像我这样的人都死不了了,而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死的,凭什麽可以轻易提到死这个字?谁才能够迎接死亡吗?众人不会阻拦,会毫不在意的那种。游宇路心想。
「那坏人就会死吗?」男子反问游宇路。
「坏人……」坏人是哪种人?是叫他不能休学的人,还是总是要他加油的人?无论是哪种人,他们比起游宇路都活得更好,他们不需要任何努力也可以活得很好,可以把脚步站稳,没有一丝羞愧地活着。
「也不会。」这一句话停了很久,坏人不会死,真正该死的人是像他一样的人。
「那谁会死?」果不其然,男子抛出了游宇路脑子里正在想的疑问,游宇路告诉他,会死的人应该是自己。
游宇路知道,论这个世界上真正放火杀人的坏人来说,自己确实是个清白的好人,但是他这样的好人是个怪异的存在,像是另一种容易玻璃心又成天想东想西的物种。
「可是你是好人啊,你也不应该死。」
游宇路被男子说出的话给震慑住,突然间他就像收到珍贵礼物的穷孩子,不知道怎麽安放那个与他自己毫不相干的礼物。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其实很冤枉,他什麽也没做,却被这个世界亏待,这个世界使游宇路像个疯子,没有人可以果断又天真地相信他的善意,没有人可以接着他,甚至没有人相信他会好,相信他可以迎来好的那天,久了以後连他自己都不觉得自己会好,他变得只会责怪自己的坏,他觉得自己坏透了。
他想问身後的这个人,想向他确认自己真的可以活着吗?也想再试着朝他发出求救讯号。
後来游宇路问了他的名字,吴望。听到名字的第一时间,游宇路还以为他在讽刺他,讽刺他「无望」,直到他说那是希望的望。
这几天的阴霾彷佛被吴望一扫而空,游宇路的脑里回响着吴望的声音,告诉他,自己就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