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嗫嚅半晌,表情和声音都带着犹豫:“君姑娘虽然风评不良,但对师父可谓用情至深,矢志不渝。”
青丘轻叹一声:“是啊,她对我用情至深,矢志不渝。”
青云皱眉:“师父既然知道,为何还让君姑娘走?”
青丘并不回答,他探出手,表情就如考较青云一般饶有兴致:“你为师父把脉,你告诉师父,我还能再活多少个时辰?”
多少个时辰?虽然看见青丘吐血便有不祥的预感,但听见青丘用时辰计量自己剩下的寿命,青云还是怔住了。她的手指搭上青丘的脉门,然后就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脉缓而滞,已经是弥留之相:“师父,怎么会这样?”
青丘的表情依旧是平和的:“今夜,便是为师大限之期。君姑娘对我用情至深,我怎么忍心让她看着我死?”
青檀已经离开,若是青丘也离去,那么天下之大,只有自己孤身一人,青云无法形容那一刻心中巨大的仓皇:“师父,你精通岐黄命理,连你也没有医治的法子吗?”
青丘抚着青云的额头,就如昔年青山门中,用温和的声音为懵懂年幼的青云解答那些稀奇古怪的困惑:“生死有命,我们修五行八卦,是信命的人。为师今夜要赴死,这就是既定的命数,你无需太过伤悲。”
青云心中一动:“明明之前师父虽然记忆武功全无,但身体并无大碍,变成这样,是不是为了救我?”
青丘摇头:“我说了,我的死不过是既定的命数。”
青云万万没想到跟青丘相认之时就是跟青丘永别之日,与其这样,她宁愿青云永远是什么都不记得的何所忆,跟相貌普通的柳絮在献州府开医馆,过平平淡淡的日子直到终老,她宁愿——“我宁愿被那一剑刺穿,死的是我。”
青丘抚着青云的肩头,忽而道:“待我死后,你若是再见君姑娘,便唤她一声师娘。”
青云眼中有泪,一怔之下,泪珠悬在睫毛,将滴未滴:“师父?”
青丘吁了一口浊气:“我这一生做青丘太累,竟觉得做何所忆的时候虽然什么都不懂,却最轻松自在。”
多少眷慕不舍,都藏在那一句轻松自在里。青云眼睑微一眨动,泪便落了下来:“……是,师父。”
随着时间推移,青丘的精力越发不济。但他一直并不显出慌乱的样子,坐着困难,便安然躺下,说话困难,便缄口不言。青丘从始至终都十分从容,就正如他所说的那般,信命赴死。
青云一直坐在床边,守在青丘身边。
窗外传来梆子敲过三更的声音的时候,青云忽然惊醒,才发现自己居然倦极盹住了。她慌忙睁开眼睛,就对上青丘黑色的眼睛。
青丘看着她,那眼中多少温柔濡慕,一如青门山门教她认字,教她观星,教她习医的每一日。青丘看着她,似乎有话要说,苍白的唇微微绽动了一下,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露出一抹轻浅的笑。
然后青丘将目光移到屋顶,也不知道看着屋顶想到了什么,手指忽然握紧了身下的床单,紧紧攥着不肯松开。青丘的身体渐渐绷紧,越绷越紧,浑身都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师父,你怎么了?”青云去搭青丘的脉,只觉得指腹下的脉门血气翻涌,许多气劲横冲直撞。
青丘的手指攥破了床单,撕拉出巨大的裂口。他猛然坐起半身,脸涨得通红,额角也现了青筋,骤然一口黑血吐在前襟上,手指便松开了,颓然地躺在床上,眼睛依旧盯着屋顶,眼睛里的光却消散了。
床上青丘的身体余温尚存,指腹下的手腕还是柔软的。闭合着眼睑,神情十分安然,就像他只是睡着了,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眼神依旧是温柔的,脉脉的。
但呼吸已经停止,青云只觉得世界一下就安静了,更漏、虫鸣和青丘的脉搏一起消失了。
青云在那安静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仓皇。
此后天地浩大,前路艰险,魑魅魍魉觊觎虎视,仅留她孤身一人。
门被忽然推开了,一袭鹅黄色衣袂随着清风飘了进来,却是去而复返的君芊芊。
君芊芊年纪很轻的时候,便在江湖中闯出了穿花蝴蝶的名头。蝴蝶翩穿花丛为何?采花贼是也。
君芊芊之所以得了穿花蝴蝶的雅名,除了容貌娇媚,每每采纳男子,必在受害人肩头留下蝴蝶印记。还因为一身轻功卓绝,当年六省捕头联手缉拿,也让她负伤逃去。
此时掠入,青云只觉眼睛一眨,那鹅黄的罗裙便轻盈地落在床畔。
君芊芊坐到床前,盯着青丘胸前刺眼的黑红,神色莫明,不辨悲喜:“他终于是死了。”
原先带着人皮面具不觉,此时露出本来面目,青云方知蝴蝶娘子君芊芊其人艳若桃李,风姿绰约,一举一动媚骨天成。虽应了青丘要叫君芊芊师娘的遗愿,但此刻青云暗恼君芊芊言辞随便,又不耻君芊芊人品放浪,回道:“师父已经去了,君姑娘。”
“你我夫妻一场,你不愿我看着你死,是你的心意,我便不看,”君芊芊似乎没有听出青云的恼怒,纤白手指轻柔抹去青丘嘴角残留的暗红,又为青丘整理衣襟,“但黄泉路上送你一程,却是我的本分,你不能拒绝。反正你也已经死了,也管不了我了。”
青云此时方知君芊芊之前为何走得那么干脆利落,心下恼意稍消:“我青门山规,不设灵堂,殡仪从简。天一亮,我便会为师父选一方风水地,薄棺入殓,即时下葬。君姑娘若想凭祭,奠时三柱清香一杯薄酒朝西拜,师父会收到的。”
看见青云的表情极其严肃,君芊芊忽而露齿一笑,她生得十分艳丽,身段袅娜,这一笑更是姹紫嫣红花团锦簇美不胜收:“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吗?”
青云一愣,迟疑地点了点头:“君姑娘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