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自卑。
展灵不愿承认但必须承认,时至今日,原生家庭带来的自卑感依然是她无法摆脱的桎梏,即使拥有再多物质,只要心魔在一日,她始终都将自己摆在低人一等的位置上。
这让她原本如沸水一样的心情瞬间平静下来,她太明白彼此之间的差距了。
“哪里,我都老了,你风采依旧。”她微微一笑,唇瓣饱满嫣红,是最自然的颜色,比所有口红都诱人,但她天生嘴角下垂,即使笑起来,也带着忧郁和隐忍。
所以她没有长辈缘,按她婆婆的说法就是不讨喜。
培训的讲师已经就坐,准备开始讲解。
展灵是个小领导,不好意思再叙旧,两人认真默契地不再说话。
可是梁宴身上有若有若无的雪松温暖而干燥的香气,在展灵鼻端徘徊,好像小时候西游记里化烟的妖精,一不留神就被它从七窍钻进去,为非作歹。
说实话,整场培训展灵都没听,她晕得厉害,恍恍惚惚的,仿佛时光错乱 ,一切都不真实起来,坐在主席台上的不是讲师,是秃顶大肚子的校长,他正唾液横飞得“劝学”,那套词每年高考前百日誓师大会都要说一遍。
展灵是最让老师放心的那种学生,因为她上高中的机会是哭来的,他们家孩子多,并且不愿意供一个女娃读书,奈何哥哥弟弟太不争气,成绩差到没法看,偏心如她父母都无法昧着良心花钱送他们去一中,又加上从小乖巧的她在家哭了三四天,展父喝多了才松口。
很幸运,展父在高三的时候又喝多了,当众承诺供她上大学。她不聪明但胜在勤奋,成绩很稳,能冲一冲重点大学。
那时,她对未来充满了期盼,这么多年的努力终于赢得光明的未来,只有一百天,她就可以告别高中,去憧憬很久的学府,过自由的生活。
可对其他的学生来说,这一百天是青春最好时,是了却心愿的最后通碟,一旦毕业就各奔东西,与梦中的姑娘天各一方,唯有一声叹息才能慰籍青春的骚动。
梁宴开始主动接触她是从誓师大会后,他坐她后面,轻轻地扯她的马尾。她转过头,梁宴拿出一本精美的同学录让她填,还没开封的。
等她填完之后,又变戏法似的从掌心拿出一颗被金纸包裹的巧克力,笑眯眯地说这是填同学录的辛苦费。
展灵推辞不过,吃了人生中第一颗巧克力,很甜腻,香气浓郁,含在嘴里慢慢融化的感觉奇妙极了。
梁宴露出八颗大白牙,问她好吃吗?
当然好吃,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展灵点头,悄悄地红了脸。
此后,每天梁宴都会带巧克力给她,有时候是一盒,有时候是写着俄文的,有时候颜色也不一样;还会以问作业为借口,清亮的眼睛不停的瞟她,不一会儿自己耳朵都红了;他教她唱韩文的《三只小熊》和《蓝莲花》,mp3的耳塞一人一只,她边听边写下随笔,娟秀的笔迹将少女心事在纸上暴露无遗。
那是她这一生最轻松快乐的时光,梁宴在她灰白的人生中,划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绚丽非凡。
他极少与女生接触,展灵是头一份,因此同桌炸着嗓子问梁宴是不是在追她。
梁宴那时候就个子高,大长腿勾住桌子,上身靠在椅子上向后倾成危险的角度,勾起戏谑的笑,眼睛却看前方奋笔疾书的背影,慢悠悠地回:“反正不是在追你。”
人人都喜欢梁宴,他大方、爽朗、长得特好、打得一首好篮球,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有一种特别清贵的气质,不管男女,都很难不被他吸引。
同桌也不例外,她气愤地拍他桌子:“那个书呆子又穷又木,有什么好,你瞎呀!”
说完就趴在桌子上嘤嘤哭泣。
展灵其实并没有认真写作业,她的注意力被他们吸引了,当同桌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好像被人兜头一盆冰水倒下,将她从冒着粉红泡泡的幻想中剥离出来。
听说他家非常有钱,本市最大的餐饮企业就是他家的,属于“不好好读书只能回家继承家业”的那种;而展灵呢,两条裤子轮着换,没有护肤品的土妞,性格木讷,哪像同桌她们那样活跃娇俏受欢迎。
他们应该是没有交集的平行线,而不是似是而非的暧昧。
梁宴的脸她看不到,但单寒的声线还是表达出他的不悦,他不留情面地说:“就是因为不瞎,才在鱼目里发现珍珠。”
在同桌嘤嘤哭变成嗷嗷哭的背景音里,展灵懵了,毫不夸张地说,她整个人都是木的,然后又有一种想哭又想笑的冲动。
好幸运,能在这糟糕的人生里,能被一个人这么珍视,好像空寂的山谷突然鲜花遍地,吝啬的守财奴瞬间坐拥金库。
他们在一起,是高考结束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