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无尽夏--(二十五)她助推着这个机器,似乎能听到自己转动时齿轮咬合的声音

正文 无尽夏--(二十五)她助推着这个机器,似乎能听到自己转动时齿轮咬合的声音

门开了,林涧松完好无损地站在她面前。

云蓁长舒一口气,她竭力保持镇定地对他说:“我逃课了,来找你的目的主要是想和你表白,林涧松,我喜欢你很久了,可能第一次看到你时就喜欢你了。接下来我会告诉你一些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你如果相信我那就太好了,不相信的话我也理解你,你就当我大脑有问题,但请你看在我大脑有问题的份上,陪我过一天,可以吗?”

林涧松没有说话,他沉默着,就像此前无数次那样,侧过身子,把她让进来。

他说:“你要告诉我什么?”

云蓁的故事讲了太多遍,她一遍遍地润色,调整语序,试图让它看起来更符合逻辑,今天她讲给他的她的奇遇听起来比以前的各个版本都更科学、更有情理,她甚至加入了一些假设,她边说边觉得奇怪,为什么她在林涧松面前总是这么多话,她从来都不是话很多的人。

林涧松微低着头听她说,他的神色看不出来怀疑,也看不出相信,他就只是听着,云蓁说完以后,他对她说:“如果我说我有预感你会来呢?”

云蓁怔住了,她说:“你想起来了?”

林涧松说:“想起来什么?”

云蓁泄了气,她说:“没什么,我以为你被我影响了,也进入循环了。”

林涧松忖度着她的话,问她:“这么说,你之前也来找过我?”

云蓁怏怏的:“嗯,我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回了。”她气馁了一会儿,又兴奋起来:“我每次来找你,都觉得你好像比上一次记得更多一点,你有这种感觉吗?你觉不觉得我们很熟悉?”

林涧松看着她,怎么可能不熟悉?她每天都出现在他的梦里,他越来越频繁地梦到她,有时候是在海边,有时候是在山顶,她还带他去一个老人的家里,老人养了一阳台花草,他和她坐在绿荫下,她一边打扇子一边和老人说笑。醒来的时候像是从一片馥郁芬芳的草地里被强行拽出来,云蓁的故事听起来虽然非常违背科学,可是完全解释了他那些梦的由来。

他的每一个梦都像是一个小小的平行时空,他们在那些时空里聊天,行走,看海,听风,也亲吻,做爱,一个在梦里嘴角笑起来的弧度都被他谙熟于心的女孩,在清晨出现在他家门前,似乎是最合理又最不合理的事了。

他几乎没有怎么抵抗,就轻而易举地接受了她的说法,就好像他的大脑一直在潜意识里期待着她,而她也真的来了。

也许这世上就是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而这些事情也正好发生在了他们身上。

云蓁一直在说话,这跟梦里不太一样,在梦里他们是不说话的,他们总是对彼此心领神会,好像灵魂是共通的。

她说:“今天什么时候去给爷爷送东西?”

林涧松一愣,旋即想起来她的奇遇,看起来她知道任何事情都不足为奇了。他说:“过会儿吧,你早晨吃饭了吗?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云蓁说:“不饿,林涧松,你平常都是自己做饭吗?”

林涧松说:“在学校就去餐厅,放假就自己做。”

“那你是不是厨艺特别好啊?”

“还行吧。”

“我不信,肯定特别好。”

她坐在他床上,在翻那本相册,她很喜欢看各个年龄段的他被她一页页翻过来,翻成眼前的样子。

林涧松说:“老头做饭很好吃,我不如他。”

他想了想,又笑道:“他做什么都很拿手,什么东西都看一眼就会,他清醒的时候看我考试的卷子,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最容易在哪个地方犯错,就算做对了他也知道。”他迟疑了一下,又问道:“你应该知道我爷爷的事情吧?”

云蓁说:“你告诉过我,我知道一点。”

林涧松皱着眉:“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云蓁道:“差不多吧,我和你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

林涧松一笑:“那你知道我家为什么只有我和老头吗?”

云蓁说:“知道,我还知道你妈妈和爷爷的女儿是好朋友。”

林涧松神色一滞:“我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云蓁笑了:“我发现这个循环有个好处,那就是我在你眼里一直都是很新鲜,而你在我这儿早就是老玉米棒子啦!胡须有几根都被我摸清楚了。”

她低头翻着相册,林涧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对她说:“真不公平。”

云蓁抬起头来,看到他有点失落的眼神,笑着说:“我也告诉你了,我跟你说了好多好多话,比我这辈子说的话加起来还多,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能说。”

林涧松坐到她身边问她:“告诉我了什么?”

云蓁思考了一下,才说道:“告诉你我是个胆小鬼,从小挨打挨到大,还告诉你我没人爱,没人喜欢,只能自己爱自己,自己喜欢自己,可是连我自己也没办法爱上自己,甚至讨厌自己讨厌到一天也活不下去了,所以我就决定去死了。”

林涧松皱起眉头,像一尊冰天雪地里绿得发黑的松树,还没等他开口,云蓁就抢先说:“没死成,所以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我已经受到惩罚了。”

她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轻描淡写地说着残忍无比的话。

林涧松总觉得自己像是被冻在一块冰水泡里,周围都是厚厚的冰墙,指甲都抠出血了,还是无法破冰而出,他徒劳地想用体温去捂化冰块,结果却是被冻结在了冰块里。隔着厚厚的冰墙,老头躺在旁边,他就被封在冰里,看着老头静静地躺着,他闭着眼,看不见也听不见他。

他最怕的就是这种孤单。

尽管从来没有认真面对过它,可是他知道,心底里的一处地方明明白白锁着他最深层的恐惧。

这种孤单是他近来才敢正视的。

不同于他以往体验过的任何孤单。不是童年没有父母的孤单,他有老头,有吴贞;也不是睡在老头旁边,半夜惊醒伸手去摸老头鼻息,感觉到他平稳的呼吸声才放心下来继续睡去的孤单。有一回老头半夜发病走出家门,他在凌晨三点跑到大街上大声喊老头的名字,那个时候整个世界都睡去了,只有他和昏黄的路灯面面相觑,没有行人,没有车辆,他在大街上奔跑着,声嘶力竭地喊着,满脑子都是老头找不到了怎么办,那个时候他觉得很孤单,可是现在一想,那其实不是孤单,是害怕。

现在他恍惚想起这种孤单来,可是很奇怪的,那种像压在胸口的湿衣服一样,几乎是有形的孤单居然在不知不觉中不见了。

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呢,他有点想不起来。

好像在他开门的那一瞬间,云蓁就迅速渗入他的生活,好像她一直在那里一样,只等着他开门,胸口的湿衣服就被她轻新又柔软的气息烘干了。就像童话情节,他住在森林深处,听到敲门,打开门后,尽管没有看到人,几息之间,云蓁的气息和她本人就从他身旁进来,空旷的房间被填满了。

从此他就得救了,孤单再也不会纠缠他了。

林涧松突然笑起来,这一笑充满让人心动的魔力,他笑起来居然这么天真无邪,像心底一览无余的孩子。

怪不得他不爱笑,笑起来这么傻,给块糖就能骗走了。云蓁心里想。

她看着林涧松动作熟练地收拾东西,一件件把衣服折好,放进背包里,行动之间带出衣服上清新的洗衣粉味道。

他背上包,向她伸出手:“走吧,去给老头送东西。”

他们顶着太阳又走上这条云蓁走了无数次的路,她一想到爷爷的泪水心里就很难受,她没有跟进去,坐在高墙下发呆,看着林涧松的白衬衫从五院大门口飘出来。

他个高腿长,单肩背着瘪下去的包,阳光刺得他有点睁不开眼,他左右看看车辆,就要向她走来。云蓁脸一下变得煞白,她尖声喊道:“停下!”

林涧松不明就里地停下了脚步,他们隔着一道马路遥遥相望。

云蓁谨慎地看了看马路两边,一路飞跑过去,她牵住林涧松的手,小心翼翼地等着一辆汽车疾驰而过,等到确定没有车了,她才紧紧抓着林涧松的手跑过马路。

林涧松被她抓得手心里沁了汗,他笑道:“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带我过马路,好新鲜。”

云蓁很严肃地说:“你以后过马路,一定要看好了再过,千万不能闷头走,有的时候你好好走着,但是车不好好走,千万千万要小心。”

“答应我好不好?”

云蓁看起来焦虑而担忧,他揉揉她的头发,说道:“我答应你,一定好好过马路。”

云蓁放下心来,她说:“我们去哪?”

林涧松反过来问她:“我们去过哪?”

云蓁就掰着手指告诉他:“去过海边,去爬山,去过我姥姥家,还去过墓园。”

正说着,他们走到了公墓门口,云蓁说:“我们第一次聊天就是在这里面。”

林涧松探头看了看,说:“走吧。”

云蓁说:“不进去了吗?”

林涧松笑了:“反正以后都得进去,不着急。”

他笑起来也是转瞬即逝,以前云蓁会时不时觉得他像结了冰的湖水,现在,湖水融化了,清清凛凛,碧波柔柔。

她突然想起来第一次来他家时的场景,清晨的阳光沐浴了他满头满脸,光线渗入他光亮的头发和苍白的脸庞,空气里都是暴雨过后的泥土气息。他们在他的房间里,坐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半明半暗,安静又久违。

一次次的重复和重逢,她慢慢了解了他,这段时间里,她就像置身于巨大时钟中的一个齿轮,虽然是个微不足道的部件,但也参与了这场庞大的时间游戏,她不知疲倦地转动着,到了终点就跳回原点,她助推着这个机器,似乎能听到自己转动时齿轮发出的咬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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