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隔云端--山河永寿

正文 隔云端--山河永寿

紫禁城的角楼,自明永乐年间国都迁至北京开始,就与这庞大的皇城一起,成了帝国恢弘时光的见证,它曾目睹铁马冰河,血雨腥风,也曾聆听落幕哀鸣,新朝颂赞;泱泱岁月,似水流年,又铭刻下许多肝胆柔情,荡气回肠。

物换星移,时空流转,蓦然回首时,已是百年身。

它自巍然屹立不倒,历经风霜,早就看尽世事变迁,今时今日,在它矗立尘嚣之上的三百五十年后,在这个月朗星稀,夏末风凉的夜晚,它见证了一次盛大的皇家婚礼。

此时此刻,漫天烟花闪耀如昼,满城花灯连成海洋,就在繁星的光芒都快要被淹没之际,于转角处的青石阶梯上,穿过夏夜朦胧的轻雾,映着天边新月,缓缓而上两个衣着华丽,面容俊美之人。

在星月之夜,来到此处,于它的记忆中,大多并非好事,自当朝以来,便有两次。

一次是在隆冬的寒夜,女子身着单薄白衫,赤着脚踏在冰冷的台阶上,苍白的面容比夜色更沉静,坚定的目光中透着深深的了然和淡淡的厌倦,还带着一丝即将解脱的欣慰。她步履稳重,如墨发丝散落身后,被风吹散四处飞舞,似温柔地为她驱散周遭寒冷的空气,似默默地为她欢呼送行。滴水成冰的冬夜里,她独步而上,仿佛与世隔绝,无忧亦无惧。

终于,她登临城墙之上,凝神远方,心中似有牵挂,却也只是默念,须臾之后,阖目轻笑,展开双臂,纵身一跃,坠入无边黑暗之中。

那一刻,飞鸟终归山林,星辰落入大海,茫茫天地间,死亡不再是离开,而是回到了最初。

另一次是几年后,一位雍容妇人,傍晚时分登楼而上。彼时晚霞正浓,将她整个人笼罩在火红的光晕中,她面色阴郁,一双明眸中却闪着火。她伫立良久,直到月华初上,直到听到身后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她低头冷笑,快步踏上城墙,缓慢前行。

所来男子急切上前,满满的担忧之情霍然凌驾于数十年养尊处优的闲散逍遥之上,他满目愕然,大呼止步,可墙上女子充耳不闻,依然专注于前,脚下看似岌岌可危,实则每一步都迈得无比稳健。坐实了男子眼中的怜惜和不舍,她才轻启朱唇,语露玄机。

不可告人的密语似暗流涌动,甫一溢出便被夜风吹散,如断了线的珠帘,叮咚滚落在城墙角落,再也穿不回原来的模样。

在成功勾起男子的不甘和仰慕后,她在心底长舒一口气,轻快地跳返地面,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浓黑的夜色里,任身后之人誓言旦旦,真情流露,她却好似无动于衷。

时隔经年,往事作古,角楼之上再次迎来衣锦之人,却全然不似前两次那样,或是凄然或是诡诈。只见两个修长的身影由远及近,衣着看似轻松随意,细瞧却是精致华贵。他们挽手而来,翩然行至城墙根下,并肩同看烟花灯海。

焰火升腾钻入天际,轰然绽放,天上人间,瞬间光芒万丈,女子仰首惊呼,激动不已,可她身旁的男子,却只是侧目凝望,将灼热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被焰火映得闪闪发亮的娇俏面颊上。

二人不语,尘世喧嚣只一步之遥,可角楼之上,却是只属于他们的独享时光。

灯火辉煌处,意兴阑珊时。女子的目光依然陶醉于眼前盛景,可兴奋的面容却渐渐平静;男子看焰火在她眼中明灭跳跃,可整个人却慢慢黯淡下来,忍不住握紧她的手,关切道:“还在担心昭华?”

女子被说中心事,垂首叹息,轻轻回握皇帝温厚手掌,不无担忧道:“昭华这孩子,任性又冲动,我怕她日后会吃苦头......”

“不会的”,皇帝轻声截断她的话,笃定道:“拉旺多尔济是朕钦定的额附,定会用心护我们女儿周全。”

夜幕下皇帝的双目里闪着光,亮过苍穹里最耀眼的星辰,她堪堪收回目光,微微摇头:“我不担心拉旺多尔济,他是个好孩子,定会全心全意地待昭华,我只怕昭华固执刁蛮,不懂珍惜......”

皇帝眯眼看着她,眉心拧起又松开,目光在她面上反复打量,仿佛眼前是什么天下奇观,女子被他瞧得一脸懵懂,也蹙起秀眉,正要开口询问,冷不防被男子掐住面颊,嗤笑道:

“能在有生之年从皇贵妃口中听到'珍惜'二字,朕心甚慰啊。”

“皇上!” 女子气得直跺脚,一把拨开那可恶的大手,捂着脸背过身忿忿道:“臣妾在这里说正事,皇上却只顾着取笑臣妾,为君不尊!”

皇帝倒也不恼,反倒低笑了起来,半晌过后才勉强收起笑意,扳过她的肩膀,正色道:“朕已下旨擢福康安为御前一等侍卫,三日后赴西北海兰察军中任职。”

“皇上,您......”

皇帝如愿看到女子惊呆的模样,心下得意之余,又升起一股怅然,他沉思片刻,才字斟句酌道:

“昭华是朕的掌上明珠,朕自会凡事为她思虑筹谋,她从小娇生惯养,如今出嫁却要骤然担起皇室职责,朕能为她做的,不过是竭尽所能将这条路铺得平整些,让她少摔些不必要的跟头罢了。”

皇帝稍稍一顿,斜睨女子一眼,见她张着嘴欲言又止,于是挑了挑眉,继续道:

“福康安年少轻狂,桀骜不驯,与其留在内廷继续惹是生非,不如趁早扔到军营中历练历练,也好磋磨一下他那狂妄自大的性子。”

皇帝轻飘飘的几句话,却让身旁女子彻底呆住,好久缓不过神来,脑中思绪翻江倒海,勉力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再开口时竟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皇上,难道......难道你都......知道了?”

“朕知道什么?” 皇帝目光温柔地在她脸上打转,继而投向远方深邃的黑夜里,悠悠道:“朕只知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待到功成名就之时,回首过往,一切自然就放得下了。”

皇帝这番自说自话倒是逗乐了一旁的皇贵妃,她掩唇轻笑,抬眸对上男子晶亮双眼,嗔斥道:

“皇上说得好听,还不是为了自家闺女?舍不得昭华远嫁漠北,便派了闲职给女婿好让他们一起留在京城;这会子又对别人说什么志在四方,我看分明就是皇上偏心,假公济私!”

此时恰有焰火腾空,赫然照亮皇帝窘迫面庞,他面红耳赤地急欲反驳,面前小人却倏地扑进他怀中,抱住他的腰身甜甜开口道:“臣妾感激皇上的这份'私心',替昭华谢主隆恩啦!”

皇帝无奈,只能回抱怀中温软佳人,仿若星辰落了满怀,瞬间点亮整个心房。他收紧双臂之前,不忘轻拍女子的腰臀,咬牙恨恨道:

“朕哪有你说的那种私心?即便有,也只是因为福康安,他是傅恒的儿子,富察氏一族百年的荣耀,不能毁在他一人手里。”

女子在他怀中抬起头,对上皇帝悠长深远的目光,那其中也曾年轻气盛,豪情万丈,如今却是平和从容,睿智练达,面对她时,更是透出几分鲜有温情和依恋来。

皇贵妃动容,过往三十年的岁月似潮涌,拍打着回忆,眼前之人温润的面容,始终贯穿其中,曾经厌恶,曾经怨恨,曾经逃离,曾经想念,再寒冷无情的冰山,依旧抵抗不了最炽热的太阳,从此心甘情愿被照耀,被融化,自己最美好的时光,都刻上了他的印记,风雨同舟,悲喜与共。

今日二人皆褪去沉重吉服,换上轻薄便装,伫立城头,于星月光辉下觅得一丝丝寻常人间的烟火气。皇帝揽着怀中无价之宝,她瘦削身躯依旧单薄,仿佛随时会化作夜里一缕轻烟,风一吹便散得无影无踪。

他用了很多年去寻找她爱他的证据,直到永琰出生之后,他才彻底放下心头执念。生育时万分凶险,仿佛自己也跟着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从那以后,他深深地觉得可以了,他们之间已有这么多孩子,真的足够了。因此,他刻意不再留宿延禧宫,几乎夜夜独宿养心殿,平日里见她面上并无怨怼,平静又温婉,好似对此毫不在意。他有几次如鲠在喉,但看着她的身子一天天好起来,心中淡淡的失落也就没那么刺痛了。

直到半年后的三月中旬,皇帝恭谒泰陵回来,深夜赶到圆明园探望刚刚送走痘神的九公主,却并未在天地一家春看到魏璎珞,他心下一怔,转身之前已隐约有了答案,果然,他在长春仙馆找到了正在独自垂泪的令贵妃。

顾不得一身风尘仆仆,顾不上连夜赶路舟车劳顿,他跨步上前一把搂住她,惊愕之余她却哭得更凶,泪如珍珠一颗颗砸在他心上。她向来倔强,若非真地撑不下去,又怎会来先皇后处寻求慰藉。那会是什么让这个如傲雪红梅一样的女人如此脆弱哀伤?会是他心里想的那个原因吗?

那一夜的缠绵格外动情,许是二人久旷,竟是紧紧拥着彼此,半寸也舍不得离开,紧绷的身体渐渐松懈,可脑子里的弦却片刻不肯放松,密如雨点的亲吻中,男人仍能感受到女子火热目光似要将他燃烧殆尽,他撑起身体,身下攻伐依然猛烈,女子被滔天情浪逼出泪水,颤栗着仍不愿放开手臂,一双美目婆娑迷离,他在里面看到自己热烈又沉迷的影子。

她婉转地承受他给的一切,目光寸步不移,似怕他会突然离开一样,哪怕在最后一刻来临之时,也是抬手颤颤抚上皇帝面颊,在神志涣散之前,轻轻地唤了一声“皇上”。

这往日里最平常的一声称呼,此刻却成了点燃心火的引线,瞬间在胸膛炸裂,耳朵再也听不见杂音,心里再也容不下杂念,那一刻他竟为自己曾有过那样愚蠢的念头而后悔不已,她早已融入自己的血脉之中,从心口到指尖,超越一切理智和情感,他不再亲近她,与削骨剥筋,活生生地撕裂自己又有何异?

他嘶吼着在她身体里释放,自己眼中也噬着泪,他把头深埋她的颈窝,轻蹭眼角,让自己的泪与她的混在一起,二人一起将这些日子积攒在心底的压抑和痛苦倾泻而出,再也分不出彼此。

自那以后,他打定主意不再让她承受生育之苦,可每每事到临头却总是被她柔软的身体和娇媚的嗓音破功,他甚至特地寻来药性极为温和的避子汤,可无论怎样哄劝,她就是不肯喝。被逼急了,也不过讪讪地回他一句:“皇上不是曾说过,这药我再也不用服了么?君无戏言啊皇上。”

此刻夜空焰火渐息,城外灯海也由密变疏,点点如暗夜大海上闪动的斑斓星光,浮浮沉沉,跳跃不休。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女子喃喃念起诗文,虽是应景,可却引得头顶上方之人倏地一惊,一口气没倒匀,大声咳嗽起来。

女子回神,抬首看皇帝一脸赤赧,面色难堪,一时起了玩儿心,故意板起脸:“这角楼皇上带别人上来看过日出吧,哼!” 说罢还顺势撑起双掌推了皇帝一把。

皇帝心虚,一时竟分不清女子是故意捉弄还是真的恼了,赶紧低头细细端详,在她唇边寻得一丝未来得及掩饰好的笑意之后,一颗心才算放回肚里。

皇帝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揽过她的肩,含笑垂首,温柔的声音如一片被夜风撩起的轻云般,萦绕在女子耳际:

“谁让你每次都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嗯?”

“那还不是因为你......” 女子突然语塞,小脸顿时涨得通红。

“因为朕什么?怎么不说了?” 皇帝饶有兴致地追问着,突然觉得逗弄这个小女子有趣极了,他忍俊不禁,又扬了扬眉,似若有所悟般点头道:“仔细想来,确实是朕的原因,是朕让皇贵妃累的起不来床......”

“皇上!” 女子气得举起粉拳直直捶打男人胸膛,下一刻却被男子一把扯进怀中,紧紧搂着动弹不得,只能将面孔贴在他因迸发隆隆笑声而不断震荡起伏的胸口上。

女子见他笑意不止,心中立即有了盘算,遂抬起气鼓鼓的小脸,眯着眼,纤纤玉指轻抚皇帝眼角,叹息道:“皇上年近花甲,这皱纹是越来越重了哦。”

孰料皇帝不以为意,反倒频频点头,表示赞同道:皇贵妃所言甚是,倒是朕的璎珞风韵犹胜往昔,但这心眼儿,怎么越来越小了?”

这下女子彻底傻眼,本意让他难堪却反被将了一军,皇帝踩到她的痛处,若真的生气,岂不是又印证了皇帝的话?

见她皱着眉一脸憋屈的样子,皇帝又想笑了,可又怕真把人惹恼了,于是急急敛起笑容,盯着她的眼,认认真真地说道:“没有别人,在遇到你之后,这里就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他边说边边牵起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心口,慢慢握紧。

皇帝一双清眸印满月色,静谧如深夜星空,安静却光芒璀璨,带着吸引人心的力量,一双黑瞳穿过夜色,仿佛也穿透了这些年的光阴。

这番突如其来的告白,让她心中轰然,四周仿佛忽然流萤飞舞,光影琉璃。

她自是知晓皇帝对她情深义重,只是这份心意被如此直白地呈现在面前,这些年来,倒是头一次。

天空渐渐归于沉寂,微风里带着阵阵清凉,吹乱耳畔垂落的发丝,吹得眼眶发热,心潮澎湃。

她不是草木,也并非顽石,这些年他为她做的一切,早就超越一个帝王对后妃的宠爱。虽然她从未因自己的出身而自卑,但在满蒙为尊家世为重的后宫,皇帝力排众议,一路晋封她直至皇贵妃,这其中承受了多少压力与非议,他虽从未向她提起半句,但她心里却是清清楚楚。早些年二人有龃龉,昧着本心互相伤害,殊不知他们为此花费多少时间,用尽多少气力,才越过先皇后这座山,跨过子嗣这道坎儿,终于雨过天晴冰释前嫌,她又怎能再让那罪魁祸首重新出现在他们之间呢?

所以,她怎样也不肯再喝避子汤,虽然这些年孩子们接二连三的到来,虽然她很辛苦,但也许是身子羸弱,根基不牢,因此冥冥之中自觉阳寿亏乏,总想多留下些与皇帝的血脉。另外,她也不想让彼此身心愉悦之事,在皇帝心里留下任何阴影。

这个想法让她倏地红了脸,自小十七之后,后宫这些年无有所出,皇帝自知天命之年后,所有的雨露都洒在她这里了,面对一个帝王,一个夫君,她夫复何求?!

空旷的角楼上风随心动,空气都带着香甜的气息,心中又软又暖,只盼这一刻无比漫长,却又怕美好的时光转瞬即逝,她曾坚信世间除了生死,没有办不到的事,可此时人生已达极致,终不免担忧起人间最无常之事来。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可惜好不公平哦......” 许久,她在他怀中幽幽开口,声音细如游丝,仿佛从夜空深处传来,只轻轻一晃,又要飘到不知名的远方去。

“什么?” 皇帝轻声问道。

“皇上御极三十五载,摒除困局,戡乱边疆,内外兼修,政绩斐然,如今国库充盈,天下归心,乾隆朝和您必是盛世留名,青史永存。” 她微微停顿,话锋一转,撅起嘴嗔怒起来:“这些年臣妾帮您管理六宫,诞育子嗣,这太平盛世我也算有一份功劳,可只因身为女子,却连个名字都不能留,您说是不是不公平?”

魏璎珞向来不甚在意这些身外虚名,突然有此一问,皇帝一时错愕,倒也忘了追究其中的僭越。

皇贵妃斜睨皇帝,见他愁眉紧锁,单手轻扣脑门,竟十分认真地思考起来,终于忍不住吃吃笑出声,一双藕臂圈住他的颈项,甜甜道:“皇上难道忘了,您早就把最好的许给了臣妾啊。” 见他还是一脸困惑,她干脆掰开他的手,用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地写了一个字。

那是一个“令”字。

她与他十指交缠,纤细的小手和宽厚的大手掌心相连,冰凉与温热相融,与绵绵的心意一起,慢慢渗透彼此的肌肤,她留恋男人手心的温度,抓握许久,才继续道:“臣妾的闺名是玉,臣妾的封号也是,且古往今来,独一无二,世人又皆知皇上爱玉如痴,所以,这已是足够了......”

女子越说声音越低,不胜娇羞的脸上映满红霞,似突然意识到什么要紧的细节一样,她停下来,自言自语道:“不过......”

“不过什么?” 皇帝正在品味她话中深意,忍不住蹙眉追问。

女子掩不住唇边笑意,晃着脑袋,眨了眨比星子还明亮的眼睛,啧啧道:“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原来皇上自封我为令嫔之时起,就如此钟情于臣妾了。”

皇帝大窘,急急拍了下她的脑门:“你少自作多情了,朕......朕那时是看不惯你巧言令色,才想到把这个字给你。”

“哦,真的吗?”

“那你以为呢?”

“好吧,那臣妾只能期盼来世修得一生一世一双人了。”

“你......”

看着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真的急了,她赶紧又勾住他的脖子,在他怀里轻轻扭了扭身子,娇嗔道:“好啦皇上,您别生气了,您难道又忘了,臣妾曾说过的呀,我从来就不信什么来世之说,更不会去想不可预知的未来,臣妾只想着皇上给我的一切,只想把现在过好。” 她停顿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多了几丝缥缈:“更何况,连这一世都过不好的人,又凭什么期待来生会更好呢?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许是感受到眼前之人身体轻微一滞,她迅速抖落掉刚刚突如其来的伤感,故意换上一种忧心忡忡的语调,皱眉道:“看来您是真的不记得臣妾的这番话了,皇上最近的记性,真是变差了好多哦。”

皇帝的心原本被她牵引着四处乱撞,起起落落刚刚找到归处,尚且来不及欣喜,就被冷不丁地射中要害。这女人着实大胆,一晚上竟两次“嘲笑”他老了,看来自己是太久没有“收拾”她了。

这些年的相知相守,早就让他们熟知彼此心意,这般“大不敬”的言辞,于二人不过嬉笑逗乐,不失为一种情趣。

于是皇帝虽然面上怒气未消,可还是禁不住勾起了嘴角,扬眉轻笑道:

“朕才不管什么下辈子,朕只知道朕早就在陵寝里给你留好了位置,无论是生是死,你永远都要待在朕的身边,这辈子别想跑掉。”

见她面上浮起复杂神色,左右思量还未得要领,皇帝顺势低下头,又在她耳边轻声道:“还有,朕今晚会让你知道,朕到底老没老。” 说罢一下子攫取了她的唇,将她的惊呼一并吞入口中。

女子又羞又恼,奋力挣扎,粉拳不停推搡男人胸膛,可这微不足道的反抗渐渐平息在男子固若金汤的怀抱之中,取而代之以令人脸红心跳的吟哦声,随着二人愈加紧密贴合相拥缠绕的身影,一起隐没在角楼浓黑寂静的夜色之中。

紫禁城的夜,清冷,阴沉,肃然;角楼之上,已是它的最高处,向外俯瞰万家灯火,朝内阅遍千种愁肠。它历尽沧桑,却也不过是漫长岁月中的沧海一粟。几百年前的他山之石,不过机缘巧合,落脚于这是非之地,几百年后,又焉知会不会化为一抔黄土,消失在滚滚红尘之中?

山高水远,星辰落幕,曾经的惊鸿一瞥,此时的蜜意浓情,明日的刻骨铭心,一切都会过去;最后留下的,是被岁月碾成碎末,化身尘埃,仍无处不在,也永不散去的回忆,于经年岁暮垂垂老矣之时,翻出来依然芬芳四溢,香气扑鼻。

此时此刻角楼一隅那小小的温情,燃尽了二人全部身心,哪怕暖不了这偌大皇城的冰冷与孤寂,撼不动命运的无常与残酷,也要如落日余晖一样,就算终将被黑暗吞噬,也要拼尽最后一丝光亮。

这般柔情岁月,于帝国浩瀚的时光里,再无然后。帝妃之间炽热绵长的爱,仿佛耗尽了所有天意,在那之后的许多年,角楼的天空上,帝星依然明亮高悬,曾因另一颗星的出现而改变过的轨迹,随着它的熄灭,又慢慢回到了原来,只有它自己知道,那些被改变过的痕迹有多深,有多重,并将永远都存在着。

紫禁城屹立百年,巍巍角楼,历代天子登临,俯视众生,可在上苍的眼中,他们自己又何尝不是芸芸众生?

在时间的废墟里,没有人能独善其身,只不过看一世繁华,度一生荒凉,才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然后或是微笑,或是惋惜,或是不舍,一起走向遗忘的宿命。

唯山河永寿,凭浮生随世,似一梦华胥,任深情永寂。

也许下一个或数个百年之后,会生出不一样天地日月,人间变幻。但此刻角楼之上,只有清风伴着明月,刚刚缠绕着密不可分的人影,早已不知去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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