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之时,问柳在一片密林中将沉睡的白衣少女从背上解下,白绸带一松开,宁秋鹤轻轻「嗯」的一声,醒了过来。
自从得了那叫做寒髓的蓝色珠子,她的状况明显有所改善,保持清醒的时间变长,也变得容易醒。
「小姐,委屈你扮作我的妻子进城可否?」将宁秋鹤放在一棵大树下坐着,问柳将她的发髻松开,重新盘成已婚女子的样式,一边道:「等会进城我必须时刻在你身边,夜里投宿亦然,扮作夫妻的话会比较方便。」
宁秋鹤点头应允。她不是这个世界的女子,仅仅是扮作夫妻并不觉得有任何委屈之处,况且,一如既往的,她并没有其他选择。
问柳理好了宁秋鹤的发,从乾坤袋里翻出了已婚女子款式的衣物帮助她换上,又在她脸上覆了面纱,牵了她往城门口走去。
此时武陵城中,一名满脸脏污,穿的极其破烂寒酸的白发老头双目紧闭,躺在一张破草席之上,嘴里还不忘碎碎念:「你们记得……」
「付钱买我们的女子就是我们的命定之人,跟她走,一路掩盖她的气息将她送到江城,知道了知道了。」年轻俊朗的男子一手将另一张破草席按在白发老头的脸上,狞笑道:「爹你就安息吧!」
卯时刚至,城门未开,门前已聚集有不少等待入城的百姓。
少顷,城大门下方的一方小门打开,走出一名年轻的兵丁,朝众人大声喊道:「城门即将开启,大家按规定排队!归城的市民、附近的村民、固定客商等等有长期入城令的请排左边;旅行、探亲、路过的访客,没有入城许可证的请排右边。请大家遵守秩序排队入城。」
城门前的众人听罢便分成两批自发排起队来。宁秋鹤被问柳牵着排在右边,队伍中人数并不多,看着大多是路过的旅客。左边的队伍拖了老长,都是拖家带口的百姓和大包小包赶着牛车马车的农户和客商。
卯时一刻城门打开,两边的队伍开始往前移动,分批进入城门。左边持有长期入城令的队伍,只需在门口出示入城令,核对资料后便可进城,队伍虽长,行进速度却很快。相反宁秋鹤所在的队伍,每一组人都要在城门口登记资料领取临时入城令,人数虽然不多,队伍的行进速度反而慢上很多。
问柳见等待时间长,怕宁秋鹤受累,便又将她背了起来。附近的人见了纷纷调笑,问柳笑道:「内子体弱,我怕她累着了,大家见笑。」
众人一听,纷纷给二人让了位置,竟是一下就到了队伍前头。
宁秋鹤伏在问柳背上有点哭笑不得。
进入城门下的登记处,木桌后面坐了个满头白发却目有精光的老头,郎声问道:「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问柳将宁秋鹤放下,答道:「鄙人柳问,这是内子宁氏,归家途中路过贵地,打算进城修整歇息一宿,明早再行上路。」
老头盯着问柳:「斗笠脱下,家眷的面纱也解下。」
问柳未有犹豫,抬手掀了斗笠,额前黑发发间露出一截金色的角,杏眼带笑。
老头脸上惊惧交错,慌忙阻止了问柳替宁秋鹤解面纱的动作,双手递过一枚金色的小令牌,低头道:「小人多有得罪,贵客请慢走。」
问柳也不说话,略一点头,戴上斗笠,取了令牌牵起宁秋鹤便离开登记处进入城中。
「为什么那老头见了你会如此慌张?」宁秋鹤抬头问道。
问柳低头,拉着她的手到额前摸了摸那金色的角,笑着道:「他看见了我的角,便知我是化形的神兽。」
原来额前有角者皆为古兽,角以颜色分品阶,金色者最高。近千年来残存的古神纷纷弃了神体投生,世上灵气匮乏,再无能孕育出神兽的灵山,世间便只余下灵智不开的凡兽。有点眼识的修行者,见得问柳头上的金角,即使不知来历亦不敢轻易开罪。
宁秋鹤恍然大悟,原来问柳本身就是一个护身符一样的存在,随便往那一站都能吓退一群人。
说话间已行至主街道上,时间尚早,大多铺头正在准备营业,街上行人不多。问柳鼻子一动,拉着宁秋鹤就往街尾的茶楼走,兴奋道:「娘子娘子,咱们吃早茶去吧!」
宁秋鹤:「⋯⋯」果然是个吃货。
止渊不在时的问柳,一见到肉类的菜式只能称之为失控。在茶楼二楼雅间落座以后,问柳叫来小二,将他们可以供应的肉菜全都要了一份,开始胡吞海塞的往嘴里送。宁秋鹤对这里的物价和银钱单位算法毫无概念,生怕他一顿把钱都吃光了,连忙把白清准备的小乾坤袋给他递过去:「问柳你先看看里面有多少钱,别一顿就把钱花光了。」
「白清那小子富着呢,肯定不会少给,不慌不慌。」问柳摆摆手道,「再说,我们的进城令还管饭,随便吃不收钱。」
??!! 还有这种好事??宁秋鹤讶然,敢情城门处那老头叫问柳给吓坏了。
问柳又再低头猛吃,宁秋鹤无奈,只得把头转向窗外。大街上的商铺多已开门营业,逐渐响起各种吆喝叫卖的声音。
趴在雅间的窗台上,百无聊赖的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眼尾瞄到一抹熟悉的背影让她浑身一震。
宁秋鹤定了定神,再仔细望去,果然。是他⋯⋯们。
街尾的小庙前有一片小广场,广场背光的角落里,有个毫不起眼的摊子。不,或者不能说是摊子,两个跪在地上的年轻男子,身后放着一个草蓆包卷着的条状物,二人身前铺着一块残旧的白布,上面写着四个漆黑的大字:卖身葬父。
??!!卖身葬父??什么鬼?
宁秋鹤揉揉眼睛再定神看去,白布上依然是那四个字,跪在地上的两年轻男子,也依然是她熟悉的面容,带着浓浓异域风情的深邃五官,斜斜上挑的狐眼,长得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微生寻与微生导。
时隔数月,宁秋鹤没想过会再能见到这两张脸,她甚至能从他们的神情姿态中,清晰分辨出他们的不同来,歪着头百无聊赖的是寻,低着头一动不动的是导。
曾经光彩照人、神采飞扬的二人,如今脏污满脸,暗淡无光。
回忆前生,与他们相识亦仅仅两三年,从没想过他们之间的牵绊已经深到了这个地步,能在这个世界再次遇上。或许是上一辈子走的太过匆忙,欠他们太多,现在再给她一个机会,亲手了结了这段不该存在的因果。
小广场上人来人往,对他们指指点点评头品足的人不在少数,却无一人前去问询。
宁秋鹤心中微痛,如鲠在喉,前生的他们,亦是在人们鄙夷的眼光中长大,高大英俊迷倒一众名媛的两名混血美男子,小时候曾是众人口中的妓女生的小杂种,饱受欺凌与歧视。
今生的他们正是大好年华,却要在此为葬父而卖身。
这一世她尚且自顾不暇,他们如今只是一介凡人,她身边都是上千岁的老不死,亦不知自己能活到岁数几何,实在不敢、亦不能再与他们有所牵扯。
他们大约亦不识得她了,正好。
正好去还了他们的债,断了前缘,再不相见。
「娘子在看什么?」思考间问柳已将已满桌子肉菜全部收拾进了肚子里,见宁秋鹤望着远处呆呆的出神,便凑过来与她一同张望。
「没什么。」宁秋鹤深吸一口气,回头道,「吃饱了?」
「饱是说不得,不过暂时是不馋了。」问柳咂咂嘴,再次一脸不信的凑过来,「娘子到底在看什么?让相公也看看嘛!」
宁秋鹤推开问柳的脸,把白清给的小乾坤袋往他胸前一拍,「帮我看看里面有多少钱?」
「娘子莫非你要买那俩穷酸小子?」问柳往宁秋鹤方才所望的方向瞟了一眼,一边掏着乾坤袋,「长得倒是挺好⋯⋯欸白清那小子可以的啊,六十两碎银,二百两银子,还有二千两银票。哟,这个不错!娘子尝尝。」说着掏出一瓶丹药倒出一颗快速塞进宁秋鹤嘴里。
这货是拿丹药做糖吃吗!宁秋鹤无语,只觉得口中清清凉凉,倒真是挺好吃的。
「白清做的凝神丹最好吃了!」问柳说着又往自个嘴里扔了一颗,见宁秋鹤神色鄙夷,连忙补充道:「娘子放心,只是安神平气的丹药,绝对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娘子你不能吃凡间的食物,丹药这种入口即化的东西倒是没问题的。」
「你能不能别叫我娘子。」宁秋鹤扶额。
「行啊,出了城还叫你小姐。」问柳爽快应道,「现在先和娘子去看看那俩小子?」
算了,宁秋鹤心道,与这脱线的流氓神兽简直沟通不能。
问柳无视宁秋鹤的别扭将她拖到广场上,硬推到微生兄弟面前,捂着鼻子道:「哎唷真臭⋯⋯喂!你俩,多少钱?」
两人身后的草蓆下露出一只黑廋乾枯的脚,已有腐烂之像,无数的苍蝇在附近飞来飞去。
恶臭让宁秋鹤一阵皱眉,问柳忙拉着她后退一步。
微生寻上挑的眼向二人看来,眼波流转熠熠生辉,目光在宁秋鹤身上流连两圈,轻佻道:「这位小娘⋯小夫人,要买我们吗?」抛了个媚眼,「不贵喔,五十两就好,让我们干什么都可以的哦!」
熟悉的脸近在眼前,连声音语调,甚至小动作都一模一样,宁秋鹤一下哽住说不出话来。将回忆中的画面摒出脑外,深吸一口气,回头对问柳道:「给钱吧。」
微生寻闻言即刻眉开眼笑。
问柳差点没原地跳起来,大叫道:「娘子!你真买啊?别啊!」左右张望了一圈,压低声音道:「不能随便带人回归山啊好小姐!两位大人会不高兴的,再说⋯这是两个凡人⋯」没玩上几年就该又老又丑了。
「拿钱来,一百两。」宁秋鹤低声打断问柳未完的话,将手伸到问柳身前,「我自有分寸。」
问柳苦哈哈的从乾坤袋里头掏出两个银锭,磨蹭半天,才放进摊在眼前的玉白小手里,死心不息道:「好娘子,咱别买行不⋯⋯?」
接过银两,宁秋鹤提了提裙摆蹲在二人面前,将银钱放入微生寻手中。
微生导始终没有抬头,宁秋鹤也并未为意。
微生寻掂了掂银锭子,笑咪咪地问:「夫人大方。小人微生寻,这是舍弟微生导,是否要先给夫人写了卖身契?夫人家住何处?待小人兄弟葬了亡父便来侍奉夫人可好?」
「不必了。」宁秋鹤站起身来,轻声道:「两位年轻力壮,将来自是大有出路,我举手之劳,不必两位以身相报。两位葬了父亲以后,剩下的银两去做些营生吧。」
这……怎么不按剧本走的啊?微生寻的假笑凝结在脸上,似是一下子不知做何反应。
问柳则是眉开眼笑地牵了宁秋鹤的小手,道:「娘子真是心善,为夫的心中欢喜。」
宁秋鹤挣了一下,没挣开,扭头低声道:「滚蛋吧你!」
「好好好,娘子说了算。」问柳笑道:「为夫回去就滚给你看。」
宁秋鹤回身对微生兄弟一点头,正欲离去,未想微生导竟在此时抬起头来,刹那间四目相对。他一脸惊愕,双唇颤抖,开开合合数次,却未发一言。
扯了个无甚诚意的微笑,宁秋鹤微微一揖,道:「两位再会。」便与问柳转身离开。
大约是后会无期了吧,走出十来步,宁秋鹤忍不住回头相望,却见微生导跪在原地,依然在愣愣地看着她。